于是芦苇荡中飞出无数光点,化作流萤漫天。青衣公子仰头看四散的萤火,扬起唇角,眸底映着万千光影。
疏璃也笑起来,神情专注,眼中漾出浅浅的华光。
流渊震惊而茫然地看着这一幕。
他当然记得当年进京赶考路上的那场流萤。
可是疏璃从来没有告诉他,他在他还是许长生的时候就认识他。
他分明有那么多机会能够说出来。
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都……看到了吗?
流渊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来。
果然。
他站在一旁,看疏璃注视着镜中的自己,一路走过入学、会试、殿试、游街。
一天一天,像是陪伴。
直到疏璃出了梦,重新打开水镜,却再也找不到许长生。
「别看了!」他猝然伸手想要拦住疏璃,手臂却穿透过了疏璃的肩膀,根本碰不到他分毫。
疏璃惨白着一张脸,连指尖都在颤抖,用力咬牙,眼睁睁看着许长生被缚在刑架上,受那千刀万剐之刑。
疏璃去祝融宫殿时流渊跟在了他的身后,亲眼看着他毫不犹豫地挥剑杀了祝融,丢下剑时一滴泪划过脸庞,他随意抬手擦了,轻轻喘出一口气。
再然后,疏璃登上缚仙台。
流渊终于明白江衍在前一世看着孟青仪在眼前自尽是什么感受。
明明这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明明他眼前的只是幻境。
可他依然痛得几乎要发疯,无数次想护在疏璃身上,雪白的长箭却无数次穿过他的身体,尽数钉入疏璃体内。
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徒劳地跪在疏璃身边,看他披散着长发伏在地面,身躯轻轻细细地颤抖着,唇上啮出血痕,细长的血线蜿蜒至下颌。
他该早些知道的。
知道疏璃一开始就认识他,是为他弒的神,为他受的刑罚,为他被贬入凡,一切都是为了他。
——等等。
流渊眸光一凝,僵在原地。
疏璃为什么要他陷入沉睡?
……难道……
时间在这一刻凝滞住。
「叮——」
一声脆响,如同一面镜子被敲碎,他眼前的画面蔓延开细密的龟裂痕迹,紧接着,幻境陡然破碎。
流渊被弹了出去。
他飞身下床,腿却软得不受控制,狠狠趔趄一步,腰封中的青玉掉出来摔在地上,轻易碎成了两半。
如同某种预兆。
仙界中,无形的刑罚持续了四天三夜,直到那十二个神仙化为灰烬,只余下十二滩骯脏腥臭的血迹,和众仙耳边久久不能断绝的悽惨哭嚎声。
流渊赤红着双目奔出,一眼便看见自半空中轻轻落下的玄衣人影。他反应了许久,等那抹影子近了才想起来伸手去接。
疏璃落进他怀里,他收紧了双臂,身体晃了晃,脱力般踉跄着跪倒。
「你来了啊。」
流渊额角的青筋一根根交错凸起,连白皙脖颈也现出虬结的青色,死死地盯着怀中人,全身都抖得厉害,是从未有过的失态。
「你……」仅一个字,像强忍着痛楚从牙缝中迸出,已耗尽所有的力气。
「对不起啊,骗了你。」疏璃身上的祭文都消失了,他气若游丝,轻轻地道。
「骗我什么?」流渊的声音极艰涩,带着些许的哽咽意味,「指的是擅自将我困在梦里,还是告诉我,没有见过二百二十三年前的许长生?」
疏璃怔了怔,「你都知道了?」
「……」
「失策了啊……早知道就不该将凌霄玉给你,先是把你带进江衍的梦境,又是让你看见我的梦魇。」疏璃微微摇头,现出一点懊恼神色,很快又释然地笑了笑,「可是你说错了,二百二十三年前,我见到的是你,现在也是你,从来不是什么许长生。」
流渊弯下嵴背,肩膀轻轻颤动。
「既然你都知道了,再告诉你多一些也无妨。」疏璃咳了一声,暗色的血花开在唇畔和襟上,「从第一次入你的梦开始,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喜欢上了你……后来再次看见你,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咳咳……我是真的想要,永远待在你身边……」
——「你长得……同我的一位故人极像……我见了你……很开心。真的。」
——「若是被你揍一顿就能跟着你的话,那没有关系。」
——「况且,他的境遇和……很像。我想帮他。」
——「因为不想让你痛啊。一点灵力而已,算不得什么的。」
——「糊涂些有什么不好?我若是江衍,应当也是不想告诉她的。我会让我所爱之人尽量过得快活,哪怕比以往快活一丁点,那也是好的。」
——「那自然是不一样的。见外人时笑只是笑,但你在我眼前,我便很欢喜。」
疏璃曾经说过的话,一句一句在流渊的耳边回响。
他一直都是为了他。
他一直喜欢他,一直跟在他身后,一直想要保护他。
「是哭了吗?」手指拂过流渊湿润的眼睫末梢,分明五脏六腑痛得在痉挛抽搐,疏璃的眼角仍弯出暖意来,「不要哭,我不疼。」
流渊咬紧牙,胸膛剧烈起伏着,喉间几番滚动,没能说出话来。只能紧紧环抱住他,眼底是一片殷红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