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灭之刃]未婚夫总是在无能狂怒》 第1页 [bg同人] 《(鬼灭之刃同人)[鬼灭之刃]未婚夫总是在无能狂怒》作者:初之空【完结+番外】 文案: 一千年前,我曾经有过一个未婚夫 后来我发现他不仅是个渣,他还不是人 ·阅读前的注意事项· 中短篇,娱乐之作,放飞自我,更新随缘 男主真的超级屑,请不要对他抱有期待 内容标籤: 前世今生 少年漫 搜索关键字:主角:我 ┃ 配角:鬼舞辻无惨,继国缘一,鬼杀队众人,十二鬼月,总之就是那么一批人 ┃ 其它:珍惜生命,远离渣男 一句话简介:不谈恋爱保平安 立意: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在于平等,真诚 第1章 前世·一 在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一回生二回熟。 死亡也不例外。 在我出生的那个年代,疫病蔓延,人如草芥。京城里的公卿贵族虽然过着看似养尊处优的日子,但也逃不过肺痨等病魔的阴影,经常不到三十五岁便撒手人寰。 第一次经历死亡时,我刚满十八岁。 我并不是死于疾病。 和早早离世的双亲截然相反,我从有记忆起就不曾得过风寒,在冷得要死的冬天也依然能活蹦乱跳,精力旺盛得令人诧异。 在那个人命短暂如风中烛火的年代,我曾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怪胎。 不过,除了身体健康得过分这一点以外,我没有其他称得上闪光点的地方——家族、容貌、谈吐、学识,不管拎出哪一个标准,我都只是勉强挣扎在及格线上下,远远谈不上出类拔萃。 母亲说,我只要过得快乐就好。 因此,她走的时候我没有哭。 因为我没有哭,那些本来就觉得我奇怪的人,愈发笃定我天生怪异。 我不爱诗词,不爱悲秋伤春,看到落花不会抬袖拭泪,在吟歌的环节永远反应愚钝,连庭院里的石头比我更有人情味,更懂得何谓风雅。 有些事情就是这么没有逻辑,我明明失去了母亲,仅仅因为没有在他人面前表现出应有的难过,便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名声这种东西对于活在社会里的人重如性命,对于女性而言,更是如同时时刻刻悬在头上的一把刀。 如果我不是已有婚约,说不定直到我死去的,都不会有未婚夫这种东西。 咦,我刚才是不是用了东西这个词? 这种小细节就不要介意了。 再说了,将未婚夫称为东西,又有何不可? 你是东西,我也是东西,大家都是东西,说到底并没有什么不同。就像你的命是命,我的命也是命一样。 无法理解这点的人,认为自己的家族、或者自己本身高人一等的傢伙…… 等等,这好像说的就是我的未婚夫——准确点来说,是前未婚夫。 我的前未婚夫来自于历史悠久的大家族,随便跺跺脚,京城的权贵圈便会跟着震上一震的那种。 别人巴不得攀上的高枝,为什么会落到我那身为普通文官的父亲身上,甚至主动要求结亲,还得从我前未婚夫的体质说起。 用委婉的一点话来说,我的前未婚夫相当、非常、格外体虚。 从少年时期罹患绝症起,他就一直住在用厚厚的竹帘围住四面,屋内常年燃烧着火盆的宅邸里。 别人出门踏青时,他宅在屋里。 别人吟诗作对时,他宅在屋里。 圣上驾崩,政局乱成一锅粥时,他依然与世隔绝地宅在屋里。 不能见风,不能出门,甚至连长时间驻足在阳光温暖的庭院里都做不到,曾经是天之骄子的人变成了易碎无用的瓷器,如果不是身为独子,恐怕早就被家族撇弃了。 为了能使我这位命衰的未婚夫恢复健康,我这个除了身体素质一无是处的人,就这么被奇怪的命运选中了。 立下婚约那年,我正好十岁。 十岁那年,为了瞅上一眼我这位据说体弱多病的未婚夫,我学会了翻墙。 第一次翻墙成功时,我被他家里的侍从撵了出去。他全程待在屋里,廊檐下的竹帘难得捲起,匆匆一瞥只能看见一个瘦削的人影,黑色的头发像海藻一样,勾着妩媚而捲曲的弧度。 我开始经常翻墙,父亲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父亲紧随着母亲去世后,我被接到了这位未婚夫的宅邸里住着,再也没有了翻墙的必要。 那一年,我十四岁。 那个年代的贵族夫妻很少住在一起,两人一般各自拥有宅邸,到了晚上才会见面,这种婚姻形式被后世称为访妻婚。 问题在于,我不是贵族,我的未婚夫情况特殊,根据他家族的意思,似乎反倒巴不得我这个吉祥物多在他身边待着,好驱赶病气。 药味瀰漫的屋子,于是成了我最熟悉的地方。 他的家人不常来访,害怕沾染污秽之物,那时候的人们很忌讳这些,僕从侍女也从不在房间内久留。我这个不会生病的怪胎,便自然而然地成了他身边最亲近的人。 这个亲近是我自封的。 冬天的时候,京城的风雪格外寒冷,对于体弱多病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灾难般的考验。 我用木板将房间围起来,合得死死的,不让寒风钻进来,屋内的各个角落都放着火盆,里面的火一定不能熄灭,要时刻看着。 第2页 以前的冬天是很难熬的。棉花尚未普及,人们的衣物并不防寒,薄薄的布料盖上十几层,有时也依然觉得单薄。 每一年,京城内外都会冻死不少人。 为了避免我的未婚夫也成为那些「不少人」中的一员,我经常会半夜起来,在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中,悄悄地探手摸摸他的脉搏,测测他的体温,确定他还有呼吸。 他总是还有呼吸。 我的未婚夫对于活着这件事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执着,我有时候都怀疑他热衷的并不是活着这件事本身,而是某种别的东西。 投映在这别的东西上的情绪,如果一定要给它一个名字的话,可能叫作不甘。 或者说,是愤怒。 那冰冷的愤怒被很好地掩藏在俊雅的外表之下,不论是谁,见过他优雅的举止、不凡的谈吐,都难以想像这个人还会有另一幅面孔。 十六岁那年,我的未婚夫病情恶化。先前明明有所好转,却忽然急转直下。 我记得那是一个大白天,差不多正好是午膳的时间,京城里最好的大夫来给他看病。那是一位特别好心肠的大夫,每次都要写下详细的医嘱,将油纸包好的药材交给我,叮嘱我务必注意他的病情,好好照顾他的身体。 房间里传来响声,有什么重物倒了下去。我拉开门,笑容和蔼的医师脑袋被刀噼开,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暗红色的血迹濡湿了地板,我那病弱的未婚夫将刀扔出去的手还停在空中,指节颤抖痉挛着,眼神看起来好像要吃人。 我本来可以有机会。 在那个时候,我本来曾经有过机会。 「别哭了。」 我的未婚夫温声细语地说着,用刚刚杀过人的手捧起我的脸。 我是何时跌坐在地的呢?我不记得了。 至于眼泪是什么时候流下来的,等我反应过来时,视野已经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了。 「嘘。」他说,「别怕。」 摸着我脸颊的手,在警告我别出声。 但在我胸口撕裂开来的,并不是害怕的情绪。 有那么一剎那,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为谁而哭,仿佛有哪一条决不可逾越的线,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我的未婚夫重新换上平日的面孔,仿佛周围的血腥,倒在地上的尸体不存在一样,苍白的脸上浮起笑意。 可我看到了。有另一张脸,从那副温和儒雅的表情下长出来,好像破土而出的某种毒物,长满了荆棘和疯狂的花。 「你得帮我。」 「别告诉其他人,好吗?」 「就像你只有我一样,我也只有你。」他装得温情款款,但他的眼睛在说谎,心也在说谎。 我说:「你不能这样。」 可他已经是,他一直都是。 一名小小的医师,从京城消失并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 唯一留下的印记,只有木地板上的一滩暗色。 那滩血迹,我擦了很久。 擦不干净就不要管它了。我的未婚夫对我说。 那个时候他已经获得了奇蹟般的痊癒。他不再卧病在床,重新穿上朝服,每日进出朱红的宫门,在众人面前摆出一副优雅贵公子的模样,身体健康得不可思议。 但我知道他开始惧怕阳光,知道他注视着其他人时,眼底会染上近似于飢饿的狂热神色。 他的饭量开始逐渐减少,但行为却没有变得迟缓虚弱。 周围的人对此似乎毫无所察,京城陆陆续续有人失踪,没有人将这件事怀疑到我的未婚夫头上。 除了我。 有一天夜里,我半夜忽然醒来。房间里没有他的踪影。我披上外衣,走出宅邸,惨白的月光掠过京城空荡荡的街道,乌云的阴影像鬼魅一样沿着墙壁游走。 我在京郊的桥上看见他时,他正将吃完的尸体扔下去。 那个面目不清的,曾经身为人类的东西,像破布袋子一样翻下桥栏,消失在了黑暗的河水里。 「无惨。」 十岁那年,我得知我有了一个未婚夫,他的名字叫做鬼舞辻无惨。 我特地偷偷翻墙去看他,心里想着,怎么会有人叫无惨呢? 这名字听起来可真惨。 在桥上的人投来一瞥。那已经不是人类的眼神。 那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在那之后,我的未婚夫消失了。混乱不足以形容他留下的烂摊子。 他的家人、同僚、政敌,我见过的和没见过的人,仿佛同一时间冒了出来。他们难以置信,他们满腔狐疑,但唯一坚信的,便是我,我一定是唯一知道他去向的人,他不可能真的离开了京城,就这么一走了之。 他们的判断是错误的,但同时又是正确的。 鬼舞辻无惨并没有离开京城。 在他消失的这些年,他制造出了其他的鬼。其中一只鬼不知道怎么回事,出现在了中纳言女儿的婚宴上。 我一般从来不参加这些活动,也没有兴趣一整晚都坐在屏风后面用扇子遮着脸。但那一阵子有传言说,有人在罗城门附近看到了消失两年的鬼舞辻无惨。传出这流言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晚大婚的中纳言家的女儿。 「只是流言而已。」 我明明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但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选择了赴宴。 第3页 屏风翻倒,宾客的尖叫声很快变成了惨叫。黑红的鲜血喷溅出来,那只鬼啃了几口还在蠕动挣扎的猎物,忽然和我对上视线。 在那晚的惨剧发生以前,人类并不知晓世上还有鬼这种存在。 我死于十八岁那年。 我是被鬼活生生吃掉的。 作者有话要说:  平安时代就一章 接下来切地图 没完。 还有好几世呢【。 鬼灭之刃真好看,我没有控制住自己想要开坑的手 屑老闆真的太屑了,简直屑中屑 ……写! 第2章 前世·二 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死了。 嘎吱——嘎吱—— 被人撕成块,连骨带血一起吃进肚子里的声音,好像刮着神经的锉刀,反覆地、永无止境地在黑暗中回荡。 因此,当我再次拥有清晰的自我意识,睁眼看到了阳光时,我一时诧异得无法反应。 人对于自己最早的记忆一般是从几岁开始? 三岁?五岁?还是在更早之前? 我的第二世开始得毫无预兆,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明明前一刻还在被鬼分食,到最后连疼痛都已经麻木,睁开眼睛时,我躺卧在干草堆里,笼罩视野的天空又高又远,蓝得一望无际。 明明是和黑暗的庭院截然不同的景色,我体内却没有任何陌生的感觉,仿佛我会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拉着车的女人回过头来,那是一张陌生的脸,当她开口微笑时,一股本能般的暖意,就像琴弦拨动便会发出声音,自然而然地在我心脏处扩散开来。 「终于醒啦?」 那双粗糙的手摸上我的头发。于是,在那一刻我知道了——这是「母亲」。 这一世,我没有父亲,只有「母亲」。 我们的家在村尾的大石头边上,有一张草蓆,一个缺口的铁锅,还有一只从来不会汪汪叫的大黄狗。 生活稍微没有那么困难的时候,「母亲」会坐在水井边,用野花为我编头发。 平淡的日子如水流逝,上辈子的记忆仿佛成了一场荒诞而遥远的异梦,是我怀疑现实过于平静,在意识昏沉时捏造出来的臆想。 我从坐在堆满干草的车上,到背着箩筐和「母亲」并肩行走。后来,成了我拉着车,「母亲」坐在干草堆上,笑着和我说她真幸福啊,眼角边的皱纹都眯在了一起。 一切就像是一场梦。我甚至开始怀疑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这种吃人的生物。 村子被鬼袭击的那一天,我正好外出。「母亲」因为身体不适,留在了屋内休息。 落日时分,暗红的污迹染红了路边的野草,风中有一股死亡的寂静。我背着空空的箩筐,路过涂满血迹的木屋,破碎的草蓆散落在地,断着首级的尸首靠在水井旁,邻家的大婶不再笑闹,只剩下一节胳膊,落在没来得及逃出的门槛上。 我回到熟悉的屋子前,听到了再熟悉不过的,人的骨头被嚼碎的声音。 嘎吱——嘎吱—— 明明只是我的一场噩梦而已。 我放下箩筐,拿起木桩边的斧头。 明明,只是我的一场噩梦而已—— 夜幕垂临,最后一丝光线遥遥嵌在地平线上。我发现自己没有在呼吸,强迫自己的肺部纳入氧气。 呼出白雾的那一刻,我恍恍惚惚地想到—— 啊,原来已经是冬天了啊。 冬天。 冲进屋子的时候,我大脑一片空白。 用尽这一辈子的力气,我挥起斧头剁下去,滚烫的鲜血迸溅出来,那只鬼发出扭曲的痛嚎,尖利的指甲猛地扼住我的脖颈,将我一把甩了出去。 我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身体仿佛瞬间被抽去力气,软绵绵地顺着墙壁滑下来。 影影绰绰的黑暗围拢过来,我的视线越过那只鬼,落在地板的残肢上。 一只惨白的手臂,微微张着手指,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一样,定格在了死前的一刻。 「母亲」其实并不是我的「母亲」。 她以为自己隐瞒得天衣无缝,这些年来没有露出丝毫马脚。她过于信赖人类保密的能力,不知道自以为热心的村民很早就告诉了我真相。 那些人带着怜悯的表情,说我不过是被「母亲」捡回来的孩子,我和「母亲」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说完,那些人总是会密切关注我的反应,见我既不慌张,表情也不痛苦,便忍不住会露出遗憾的神色,像没有吃到东西的孩子一样,咂着嘴巴离去。 我从来没有问过「母亲」,她当时为什么会选择将我捡回来。 如今,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答案了。 我看着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的女人,忽如从一场大梦中醒来。 死去之后,我做了十几年的梦。在即将被杀死的前一刻,终于又找回了活在现实中的实感。 杀死村民的鬼,后来被拿着刀的男人杀死了。 那个男人出现得悄无声息,好像从鬼身后的阴影里爬出来。他砍不断鬼的头颅,但将鬼的四肢一次又一次地削下来,最后终于将鬼制服,拖到屋子外面的空地上。 我当时已经几乎无法言语,只能靠坐在墙边看着这位迟来的斩鬼人。他很努力地为我包扎止血,一切都是徒劳。 第4页 我拜託他将我挪到门口,我想亲眼看到那只鬼的消亡。 尽管血流不止,在体内的血液都快要蒸发干净之际,漫长的夜晚终于出现裂缝,黎明的光线从群山背后溢出,天空逐渐放亮,面目狰狞的鬼在阳光的照射下痛苦地翻滚着,化为烟尘消失在我眼前。 「鬼的弱点,在于阳光。」男人低声告诉我。 我直勾勾地看着他,看得他都不好意思抬手阖上我的眼睑,表现出一点对将死之人的尊敬。 血沫混着碎肉在喉咙中涌动,我挪动嘴唇,问他: 「延喜十一年(912),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男人愣了一下。 「那已经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啊。 我点点头,好像忽然有点累了,好像忽然安心下来,慢慢阖上眼帘。 我依然存在于世间。 有时候是村民,有时候是侍女,有时候是武家的女儿。 漫长又短暂的人生,像眨眼一样,闭上眼睛再睁开后,世界已变得截然不同。 在我的第一世,人们还无法理解鬼这种生物的出现。 到了我的第二世,人们开始摸索将鬼杀死的方法。 平安时代中叶,世间出现了第一只吃人的鬼。人类被鬼单方面猎杀了这么多年,到了室町幕府时期,终于出现了斩鬼人。 那是我的第五世,战国时代尚未降临,但幕府的势力日益衰微,各国的守护大名各自为政,隐约有股风雨欲来的兆头。 我出生在偏远的山村里,家里的兄弟姐妹一只手都数不过来。我排行老七,于是大家都叫我阿七。 村里有一个习俗,到了晚上都要点起紫藤花的薰香。有谁家的小孩子不听话,就会被大人吓唬,晚上会有鬼从山上下来,专门叼走不听话的小孩。 村里大一点的孩子喜欢讲鬼吃人的故事,晚上大家挤在一个屋睡觉的时候,胆小的总会吓得瑟瑟发抖,但愈是害怕,又愈是想听。 我总是在故事还没讲完的时候就睡了过去,到了第二天早上,便会有人抱怨我性格无趣,久而久之,「无趣的阿七」这个称号就传扬了出去。 那个年纪的孩子,若是没有可以取笑的对象,就像年幼的虎崽子,没有可以磨牙的骨头,浑身上下都痒得很。 我的邻居是个沉默寡言的鳏夫,年轻时左腿染了疾病,走起路来有些怪异。村里的孩子总喜欢追在他的身后,一边高声笑闹着,一边一瘸一拐地模仿他别扭的姿势。 一天夜里,沉默寡言的男人熄灭了家里紫藤花的薰香,第二天家中只剩下一滩血迹。 偏远的山村,第一次迎来了斩鬼人的到访。 那是一个二十五岁上下的年轻人,颊侧划着名三道仿佛被野兽抓出来的肉痕,眼神锐利又清明。 他没有在村里久留,将吃人的鬼制服,暴露在阳光下杀死后,他收拾行囊,再次踏上了路途。 我在他身后跟了三天,翻山越岭,直到他不得不在一个茶屋停下脚步,皱着眉头认认真真问我跟着他的意图。 「我想知道鬼是什么。」我对他说。 人们对于鬼的认知,仅仅停留在鬼的复生能力,以及对阳光和紫藤花的惧怕上。 而这些少得可怜的情报,却是由一代又一代人的鲜血堆砌起来的。 「鬼是吃人的生物。」斩鬼的剑士这么告诉我。 但我想知道更多。 我想知道鬼是不是一种疾病,是不是几百年前忽然出现在这世上的,一种无法治癒的瘟疫。 「人为什么会变成鬼呢?」 听到我这个疑问,对方的脸色变了。 「吃人的鬼,怎么可能是人变的。」 这世上的第一只鬼是从何而来,那时候的人们还并不知道。 在古老的传说中,鬼是突然出现的生物,如同降下的天灾,没有因由,只有结果。 我知道第一只鬼是怎么出现的,但我不知道其他的鬼是怎么诞生的。 我甚至懵懵懂懂地以为,那些鬼患上的是相同的疾病——畏光,噬人,力大无穷。 至于寿命…… 鬼究竟能活多长,又有谁知道,而且从何得知呢? 因此,当时的我毫无警惕之心。 熊熊火光映红了夜空,被鬼袭击的街道沦为一片火海,坍塌的房屋连绵成燃烧的巨蛇。斩鬼的剑士追着浑身是血的鬼消失在街巷尽头,周围的人们死的死,逃的逃,只有火警的鸣钟在空气中不断回荡。 就在那和黑暗交织火光中,看起来像是倖存者的少女站在街道中央,静静注视着眼前的火海。 如果我当时观察得更仔细点,说不定会发现她嘴角细微的笑意。但火海即将崩塌,我想都没想,立刻上前抓住她的手:「别傻站着了,快走!」 细腻柔软的手臂,皮肤冰凉。即便在那样高温的环境中,我也忍不住——不,是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 有那么一瞬,死亡的预感使我颈后的汗毛根根竖起。 但不知为何,那股寒意又倏而散去。 少女的眼睛是红梅般的颜色,被那双瞳孔注视着,一股熟悉到诡异的感觉忽然爬上我的喉咙口。 「你……」 少女微微一笑,轻声细语地问我:「你是谁?」 第5页 …… 如果有人告诉我,我当时拉住的,是我那活了好几百年的前未婚夫,而这世上所有的鬼,全部都是他一人捣鼓出来的,那么,我一定会坚定地甩开他的手,顺带将他一脚踹进火海里。 可惜,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我的前未婚夫还活在世上这一事实。 以及,当时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 …… 草,他居然还会变形。 作者有话要说:  私设如山警告 关于人类是如何掌握杀鬼的技巧的,脑洞设定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例:发现鬼怕阳光→好,用阳光干死它 发现鬼害怕紫藤花→很好,这个也用起来 至于呼吸法和日轮刀,我猜【瞎猜】是战国时期才有的 呼吸法是缘一创立的,至于日轮刀是什么时期出现的……随缘吧,就选战国了【你。 总觉得在呼吸法和日轮刀出现之前,人类要是拿鬼毫无办法也太惨了点 · 屑老闆才是真·女装爱好者 不对,他本人就是美女! 第3章 前世·三 你是谁? 初次见面的人,似乎都要这么礼节性地问一下对方的名字。 但我的前未婚夫第一次和我开口说话时,问的既不是我的名字,也不是我的家族或住处。十多岁的少年坐在半卷的竹帘后,面色苍白似冬天湖畔的落雪,眼瞳却是红梅般艷丽的颜色,微哑的嗓音染着一股子冷淡而厌腻的意味。 「你是怎么进来的。」 那不是我第一次翻进我未婚夫的家里。原本以为他会一直把我当个隐形人,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当个病弱美少年,没想到他居然会和我搭话,搞得我当时都愣了一下。 反应过来后,我有些紧张地往围墙那边一指: 「……爬树翻进来的。」 我的未婚夫皱了一下眉头,我意识到自己先前为了爬树方便,将长长的外衣脱了下来随手系在腰间,看起来格外不成体统,特别没有风度,赶紧三两下将衣服重新穿好。 「你来做什么。」 外人眼中的翩翩贵公子,和我说话的时候既不文雅也不温柔。 以前的我将这些归咎于折磨他许久的病情,认为再怎么温和的人也有心情糟糕的时候,但现在想来,那只是简单的不屑而已。 就像人不会刻意去提防无关紧要的蝼蚁,我的前未婚夫在面对我的时候,连伪装的面具都懒得戴上。仅此而已。 「你不问一下我是谁吗?」我非常好奇。 红梅色的瞳孔没有在我的脸上停留,少年撇开视线,不紧不慢地回覆: 「我大概猜得到。」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惹得他不高兴了,站在原地有些无措。 大家都说我的未婚夫脾气温和,样样出挑,如果不是身体差到随时可以归西,简直就是京城所有待嫁少女心目中完美的夫婿人选。 我好奇地观察了他这么一段时间,除了发现他真的很喜欢看书,每天真的待在屋内虚弱到无法外出一步以外,暂时还没看出他完美在哪里,只觉得他在人前总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私下里却一点不开心。 被家族雪藏常年不得见光的少年就像一条冬眠许久的蛇,看起来虚弱迟缓,安静无害——只是看起来如此罢了。 从小跌滚打爬惯了的我还没被蛇咬过,也不知道将冻僵的蛇放到自己怀里是傻子才会做的事。 当时的我只记得,生病的人如果心情不好的话,怎么能快点好起来呢。 「……我给你带了点礼物。」 磕磕巴巴地说完,我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将揣在怀里的柿饼放到竹帘前的木地板上,逃也似的跑掉了。 有了那两块瘪瘪的柿饼开先例,我多了些勇气,开始三天两头地带东西过去。有时候是竹叶编的蝈蝈儿,有时候是花纹漂亮的扇子,就像松鼠採集松果,但凡看到漂亮的东西便会下意识地送到对方眼前。 这在那个时代是不被允许的,但我是一个怪胎,没有人对我有所期待,就连我的母亲,也只是会摸着我的头说,只要我快乐就好。 总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多寂寞啊。 总是被他人排挤在外,多孤独啊。 一直都是一个人的话。 会难过的。 这般擅自妄为地以己度人,一意孤行地将满腔善意,挖心掏肺地捧到一人面前。 十岁到十四岁,在这四年间,在往后看来短暂如弹指一瞬的时间里,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去看望我那病弱的未婚夫,绞尽脑汁地思考下一次送什么礼物才好。 我送了他很多东西,甚至送过他一只软乎乎的三花猫幼崽。 那只猫很亲人,活泼好动又可爱,很快掳获了侍女们的芳心。安静得有些死气沉沉的宅邸多出了热闹的生机,我见过我的未婚夫坐在窗边,看着那只猫满庭院追蝴蝶的样子。 三天后,我再次去看望我的未婚夫时,从侍女的口中得知那只猫淹死了。 「……真可怜啊。」 侍女们抬袖拭泪。 「真可怜啊。」 我的未婚夫翻过书页,没有抬起眼皮。 现在回想起来—— 直到我后来搬进了瀰漫着苦涩药味的宅邸里。 我一次也没见到我送出的那些礼物。 第6页 * 狭窄的巷道充斥着烧焦血肉的味道,薄薄的一寸光线穿透断壁残垣,静止于血迹斑斑的长刀上。 当我找到斩鬼的剑士时,他依然握着手中的刀。黯淡的瞳孔被半敛的眼睑遮盖,好像在垂首凝思自己的身体为什么忽然动不了了,为什么手中的刀不再听自己使唤。 直到生前的最后一刻,那张脸上都凝着近乎愤怒的困惑。 我抬手阖上他的眼睛,就像曾经有人为我做过那样。 烧了整整一夜的大火在黎明时分终于偃旗息鼓。 我跨过焦黑的废墟,经过或神情麻木或悲痛难抑的人群,似乎走了很久,走到茶屋的门帘前时,才发现自己似乎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三步并作两步跑上陡峭的木梯,茶屋的二楼是堆积杂物的空间,平时并不会腾出来给客人使用。我昨晚以为自己会需要颇费一番功夫,没想到茶屋的老闆几乎是立刻就点头答应了我的请求,让我暂时将无家可归的少女安置在阁楼。 「你回来了。」 烛光在木地板上映出纤细的身影。阁楼没有窗,因此也照不到外面的阳光。静坐于光与影的交界线处,披着珊瑚色小袖的少女安安静静地抬起眼眸,清丽柔婉的一张脸,皎洁似秋夜的明月,白皙得令人过目难忘。 白皙得……近乎苍白。 「你没事吧?」 昨晚的情形过于混乱,我都没注意到对方身体不适。 几乎是习惯性地,我伸出手,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将对方捂暖那样,将对方的手指拢入掌心。 「冷吗?」 这句话,我曾经对我的未婚夫说过很多次。 他的手也曾如面前的少女一般冰凉,苍白的手背上能清晰看到浅青的血管。 少女没有回答我的话。 她似乎短暂地出了一会儿神。这微妙的停顿转瞬即逝。 「那个斩鬼的剑士,死了吗?」柔软的嘴唇弯了弯,吐出的话语冰冷而无情。 那股莫名的熟悉感浮了上来,我微微松开手。 「死了。」 少女的视线落到我的脸上,仿佛饶有兴趣似的,她慢条斯理地开口: 「你看起来似乎并不是很难过。」 「我一定得看起来很难过吗?」 梅红色的眼瞳倏然眯起。那种仿佛要被人从里面剖开来的窥视感令人相当不快,甚至有点毛骨悚然的味道。 被对方直勾勾地盯着看了半晌,虽然直觉告诉我,这种时候行错一步可不仅仅是「输了」的问题,说不定连脖子上的脑袋都会一起跟着搬家。作为脑袋搬了不少次家的人,对于这种威压感甚重的凝视,我稍微皱了皱眉头,决定选择无视。 「你还有家人吗?」我切入这次话题的重点。 「家人?」少女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毫无瑕疵的脸上浮现出有些玩味有些难懂的神情,「曾经好像是有的。」 我觉得我好像明白了什么,于是垂下眼帘:「……请节哀。」 短暂的沉默后,清脆的笑声,冰凉好似溅在冰面上的珠玉,在幽暗的阁楼里响了起来。 ……刚刚经历过巨大创伤的人精神失常是正常的。我在心里默念。 又是亲眼见到鬼吃人,又是被一把大火烧了房子。正常人都会变得有点不正常。 「你有可以投靠的远亲或好友吗?」 孤身一人要在这世道上生存未免过于艰难,更何况是容貌美丽的女子。 笑声微止,少女抚了抚唇角,似乎是在认真思考:「可能在京都吧。」 我点点头:「等过几天,我就陪你一起去京都。」 点完头,我才反应过来。 「怎么了?」对方似乎一眼就看穿了我的犹豫。 「唔……没什么。」我想了一会儿说辞。 「只是曾经因为眼瘸,在那里留下了不太好的回忆。」 第4章 前世·四 上了年纪的人会在不经意间变得啰嗦起来,这似乎是某种定律。我如今岁数大了,虽然外表看起来和年轻人无异,却渐渐开始喜欢回顾往事,好的坏的都喜欢拎出来抖一抖灰,放到太阳底下晾晒。 活到一定岁数之后,时间的流逝就如冷却的茶水,滤去各种滋味之后只余平淡。我如今心态格外平稳,回忆起我那应当多晒晒太阳的前未婚夫,情绪也不再会波澜起伏。 偶尔,我会怀念起当初那个傻不拉几的自己。 我以前笨口拙舌,往往和人争论前就自己先憋红了脸,多吃几次亏之后,自然而然地便学会了避开那些过于复杂的社交场合。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一张细细密密的大网,而我就是那漏网之鱼,侥倖凭着自己的怪异从这窒息的圈子里钻了出去。 我虽然笨拙,但也懂得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尽量不吸引他人的议论或视线。唯一一次出格的行为,打了人生的第一场架,还是为了我那本应早逝的前未婚夫。 如今回想起来,那个被我揍了一顿的倒霉蛋,其实也只是说了实话罢了。 以我前未婚夫当时的身体状况,看来可不就是随时要嗝屁嘛。 脸跟死人一样白的病秧子,形容的可不就是他本人嘛。 现在的我不但不会把对方按在地上揍一顿,还会把对方拉起来,感动地握住对方的手,夸他说得真是太对了,真是深得我心,这么会说话就多说一点,最好讲的通通成真,拯救未来苍生于水火。 第7页 可惜了,第一个可以成为朋友的人,就这么被我搞成了敌人。我们本来可以一起快活地讲我前未婚夫的坏话,建立起坚不可摧的革命友谊。 事后我的脸肿了几天,但再也没有人敢在我的面前说我未婚夫的坏话。 那些出身名门的贵女说我简直不可理喻,连只是做做样子的笑脸也不再给我,彻底将我逐出了她们的社交圈。 至于这件事有没有传到我的未婚夫,或者是夫家耳中,我不得而知。 我发自内心地觉得,如果我当时被退婚了就好了。 这样,我也不用被牵连进之后长达千年的么蛾子里。 至于后来为什么没有认出无家可归的少女就是我的前未婚夫本人,这件事我后来细细思索,觉得锅不在我,而在鬼舞辻无惨本人身上。 扪心自问,有谁能想到,自己的前未婚夫时隔几百年不但还活着,样貌变年轻了,连性别也一起跟着大变样了? 没有人。 鬼舞辻无惨这人,哦不对,这死……这鬼,特别擅长出乎你的意料。 所以,千万不要和他比下限。 ……为什么? 因为你是比不过他的。句号。 * 大火之后第三天,我开始在茶屋打下手。 去京都的盘缠不够是其一,想要回报茶屋主人的那份善心则是其二。 白日里,我负责端茶倒水,打扫店内环境,将厨房的灶台擦得闪闪发亮。 到了晚上,待在阁楼里的少女才会缓缓踩着木梯下来。 她的脸色总是苍白似外面的月光,见不到一丝红润的生机。 但我没有想太多。 被鬼毁了一切的人总需要一点时间恢复。 我曾经也是这么过来的,所以对少女展现出的任何异常都以最宽容的心态对待。 更重要的是,少女除了脸色苍白、白日里从不出门以外,和那些食人的恶鬼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她的头上既不长角,嘴里也没有尖锐的獠牙,微笑起来时反而有让店内客人神魂颠倒的魅力。 不论是武士、游僧、町民,还是见多识广的行脚商人,若是有幸在夜间光顾小小的茶屋,见到披着小袖端坐在窗边的少女,总免不了会愣一会儿神。 鬼袭人的事件发生后第七天,茶屋里迎来了几位不太寻常的客人。 我正要将门上的暖帘取下来放进屋里去,一转身,那几人就站在月色底下,身材面貌各异,唯有身上那股锋利肃直的气息是相同的。 再看那几人腰间的佩刀,我顿时有些瞭然。 「……你们是左兵卫的同伴吗?」 前几天死去的斩鬼剑士并没有告诉我他的真名。 他好像觉得名字是很麻烦的东西,在我问了几次之后,就随便将左兵卫这个名字抛了出来。 那位剑士一直都是单独行动,我虽然知道这世上还有其他的斩鬼人,但见到这么多人同时出现还是第一次。 我一开始以为他们是为祭奠同伴而来,好心打算将他们带到寺院后的墓园,但为首的男人摇了摇头,告诉我他们是来杀鬼的。 那只鬼的面貌,能力,出现的时间和地点,我将这些情报尽量详尽地告诉对方后,背后忽然升起一股阴冷的凉意。 「你们在聊什么?」 披着珊瑚色小袖的少女笑意温软地站在门口。廊檐下的灯笼在白皙的脸庞上投下光影,那双红梅色的眼瞳好似裹着甜蜜的糖霜,微微垂下的眼睫卷翘似蝴蝶的翅尖,充满蛊惑性地柔弱无害。 我嵴背发凉,寒意顺着嵴柱一路向下蔓延。但那种不详的感觉毫无来源,我犹豫再三,将这奇怪的感觉压了下去。 旁人似乎对此毫无所察。 我原本担心和鬼相关的话题会勾起对方不好的回忆,在得知斩鬼人的计划之后,身姿柔弱的少女以袖掩口,似要垂泪,说出口的话语却截然相反: 「请务必——务必让我与你们一起同行。」 我似乎从那声音中听出了一丝颤抖,但那并不是快要哭泣的声音,反而像一种无声的笑。 极力压抑,才不会从颤动的喉咙里溢出的一声笑。 在场的斩鬼人沉默了,但他们无法拒绝少女的请求。 她的家人因鬼为亡,她有权利亲眼看到那只鬼被斩下头颅。 搜寻鬼的踪迹花了三天。 那只鬼藏身在雾气瀰漫的森林里,斩鬼人制定好计划,决定在满月之夜将鬼除灭。 「你确定要去吗?」 我帮少女换上便于行动的男装,绑上护手和胫巾。 少女的头发乌黑似绸缎,像天边的云一样柔软,像海面的波浪一样带着柔软的弧度。我帮她仔细地系起来,碎发挽到耳后拢好了。 「你不一定非得去。」 我忧心忡忡,但又不知道自己这份坐立难安的担忧从何而来。 少女微微笑着,安抚般地拍了拍我的手。 「我想去。」 明白少女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并没有花上太久。 我始终记得,那一晚的月亮格外明亮。 银色的月华像雾气一般在黑暗的森林中游走,那只鬼像等待蚊虫跌入网罗的蜘蛛,忽然从视野的死角处一跃而出,咬掉了一名斩鬼人的胳膊后又匆匆遁入黑暗,再次不见了踪影。 第8页 「快去!不要让它逃了!」 少女高声催促着,蹲下身来照看负伤的剑士。 我那一世跟着斩鬼的剑士学习了不少技巧,在紧急时刻算得上战力。当时的场景过于混乱,看到那只鬼逃走的身影,我想都没想,握紧刀就追了上去。和其他人一起在黑暗中跑了一段距离后,冥冥中有一股预感促使我停下了脚步。 我掉头就往回跑。 那段路真长啊。 呼吸完全乱了,肺部好像燃烧的枯柴。 如果我的师傅——他算是我的师傅吗?我连他的真名都不知道。 如果他还在的话,肯定又会说,一个女孩子,学什么斩鬼的歪门邪道。你看,你一点天赋都没有,别跟着我了,还是找一个好人家嫁了吧。 他不知道,嫁人才不是幸福的起始,而是一切灾祸的开端。 我不想嫁人。 不管再来几辈子,我都不想嫁人了。 我想替他报仇。 我想杀了那只鬼。 但我发现自己开始往回跑。 地面凸起的树根绊了我一下,我几乎是从黑暗中跌出去,滚落到惨白的月色底下。 我当时看到了什么? 烙印在我视网膜上的,有两个身影。 失去一只胳膊的斩鬼人在地上翻滚痛嚎,声音之惨烈,好像有人掰开他的嘴将滚烫的热油泼了进去,一路沿着喉管烧到五脏六腑。 关节咯吱呻丨吟的声音,经脉噼啪暴动的响声,没有皮肤只有血肉的手臂重新从那个人的肩膀处长了出来,肌肉仿佛活的心脏一般张缩鼓动。 我的前未婚夫——是的,我的前未婚站在那里,身上穿着我帮他换上的衣服,乌黑带卷的长发是我亲手挽上去的。 他有着一张英俊的脸,红梅色的瞳孔如猫一般细长,嘴角微微勾着,居高临下的笑容残酷又愉快。 「痛苦吗?」低沉的声音在月色中响起。 我的前未婚夫收回手,漫不经心地在袖子上擦了擦指尖的血迹:「放心,有我的血,你马上就能变成不老不死的鬼了。」 他转头看向我,平静而幽深的目光中没有一丝情感的波动。 「你看,连饵食都自动送上门了,你可真幸运啊。」 已经变成鬼的剑士,全然失去理智,就像所有飢饿的野兽会做的那样,他毫不犹豫地朝我扑了过来。 我的前未婚夫悠悠地站在一边,就像观看能剧的贵族一样,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和之前的同伴互相残杀。 对不起。我对那个人说。 对不起。对不起。 在他撕开我肠胃的那一刻,我将手中的刀猛然向前一送——滚烫的鲜血混合着脑浆一起爆射而出,我一刀贯穿了他的脑袋,任由狰狞的尸体砸倒在地。 呼哧呼哧,神志已经不清。惨白的月光映在眼底,回过神来时,我听见自己笑了出来。 「……是你啊……」 是你啊。 我大笑起来,但身体状况不允许,血沫和碎肉一同涌出喉咙口。 我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对于这种事,我非常有经验。 这次的死亡快捷而没有痛苦,比起第一世被鬼慢慢啃食殆尽,活生生沦为他人的腹中餐,这次的死亡简直像针扎一样微不足道。 「原来是你啊……」 我甚至不想去看他,但我逼着自己微微侧头,好好看清楚了,站在不远处的那道身影。 在意识消散之前,我无声地挪动嘴唇: 「好久不见,无惨。」 他的脸比月光还要惨白。 …… ——在两家定下婚约时,我的母亲其实曾经问过我。 「你真的愿意嫁给他吗?」 愿意的。 我说。 那是我说过的最蠢的一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  被漫画180刺激到了 这是鳄鱼杀人事件【怒抽纸巾 第5章 前世·五 睁开眼睛时,我又活了。 将近一百年后的世界,战国的烽火连绵不绝,群雄逐鹿的年代拉开帷幕。 我摇摇晃晃长到五岁那年,家中粮食短缺,弟弟妹妹嗷嗷待哺,我被家人送到郡守的宅邸里,成了年纪最小的一名侍女。 郡守的夫人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女性。她见我没有名字,觉得我怪可怜的,正好庭院里的山茶花开得正娇艷,她沉吟了一会儿对我说:「你以后就叫「阿椿」可好?」 夫人天真单纯,被郡守保护得很好。 山茶花有断头花的别称,凋谢时整朵花瓣从枝头坠落,高洁壮烈、此世毫无眷恋的姿态,格外符合武士道的美学。 夫人不知其背后的含义,在庭院种满了开得如火如荼的山茶。 武士的铁蹄踏碎平静的那一日,山里的雪下得甚大,撕棉扯絮的雪片落到人和花的尸体上,掩盖了殷红的颜色。 郡守的野心为家族带来了灭顶之灾。看起来温温和和的一个人,实际上一直怀藏着成为一国之主的野望。 头戴鹿角盔的武士将郡守拖到主厅前的空地上,手起刀落,迸溅而出的血点落到雪地里,洒了一地的红梅。 男女老少被锋利的刀尖抵着,在死亡面前排好队伍。 夫人拔出藏在前襟里的短刀,毫不犹豫地奔赴黄泉。 我因为过于耐心,反倒和死亡错肩而过。 第9页 带着血液余温的□□抵上我的脖子时,我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但院墙外偏偏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战国年代,大家都是捕蝉的螳螂,也是那螳螂后的黄雀。 杀了郡守一家的武士被敌国的军队突袭,本打算砍下我脑袋的武士有了更加要紧的任务,不得不将我扔到一边,转身和敌军厮杀起来。 我有些失望。站在原地等冷箭的时候,一双手将我的后领提起,像拎起兔子一样,将我放到了马鞍冰冷的马背上。 那个凶巴巴的人沖我喊了几嗓子,狰狞的面具几乎把整个人的脸都遮住了,只露出一双威严而锐利的眼睛。 我莫名其妙被敌军的首领收养,再次成了一名侍女,专门负责照看年幼丧母的少主。 在那个年代,不怕死似乎是一种格外受赞赏的美德。但作为一国之主的独子,那位少主既不骁勇善战,也没有视视死如归的气魄。 家臣们为此忧心忡忡,他的父亲愁眉不展,见他一次就骂他一次,就连侍女们也偶尔会窃窃私语,说少主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大将之才。 乳名叫虎太郎的少主,每次被剑道师傅训得鼻青脸肿时,总喜欢躲到我的房间里。 「阿椿。」少年的声音总是分外委屈,「我为什么什么都做不好?」 我帮人包扎伤口的本事,因此练就得十分娴熟。 元服之后,少主有了更加威风堂堂的名字,不再使用虎太郎这个乳名。 成年仪式进行过后没多久,战场上传来一国之主阵亡的噩耗。年纪轻轻的少主在家臣的推举下接过重任,继承了家主兼国主的位子。 战事急迫,前线不断传来敌人大军压境的消息。 敌军打上门来的清晨,我坐在廊檐下,白茫茫的晨雾沾湿了叶片,一夜未眠的身影穿过寂静的庭院,在我面前几步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 年轻的家主穿着当世具足,朱红的涂漆,金色的丝绦,腰间佩着沉甸甸的两把刀。 已经不会再哭得鼻涕眼泪横流的一张脸,是什么时候变得初具威严?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现在已经不能再叫他虎太郎了。 开口时,年轻的家主声音很轻。 「死亡很可怕吗?」 我当然知道他在紧张,也知道他为何一夜未眠。 「一点都不可怕。」我告诉他,「比活着轻松多了。」 战场吹响螺号,仿佛来自远古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隆隆的马蹄如雷鸣在大地上疾奔,厮杀和吶喊使天地动摇,仿佛一时之间连天光也暗了下去。 战事一直持续到了傍晚。 浑身是血的武士策马基本而来,所有人都涌到前厅。那个人哀鸣一声,从马背跌落,之后的声音都被人们慌张的质问盖过。 我一把抓住缰绳,翻上马背。疾驰的风声带走了背后的嘈杂和混乱,我的思维前所未有地清醒,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浑身的血液仿佛都一瞬间活了过来,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雪一般地明亮。 我奔赴死亡而去,但似乎又不仅仅是为了如此。 我朝着战场,朝着自己的死地一路疾驰。烽火被刀锋噼开,箭雨被刀锋噼开,熟悉的帐幕映入眼帘,周围已无人镇守,堆叠的尸体染红了草地。 一个身影垂首站在中央,缓缓拔出随身的短刀。 「虎太郎——!」 我从那张抬起的脸上看到了空白的表情。 「……阿椿?」少年不敢置信地开口。 旋即,他回过神:「你来干什么?!」 「为了救你。」我说。 为了救我自己。 为了救这个浑浑噩噩,对任何事物都无法动容的自己。 箭雨呼啸,我一把将少年拉上马背。 武士应该坦坦荡荡赴死,但不应该是他。他还年轻,他还有无限的未来。 他还没有犯下任何罪孽。 「我曾经有一个未婚夫!」 世界在呼啸的疾风中模糊起来。我背后的人好像在哭,但好像又没哭。他终究不再是那个怯懦胆小的孩童,就算想要回到过去,也只能一路向前。 「他是一个大混蛋——世界第一的大混蛋!」 即将死去时,人会变得意外坦诚。 我死了那么多次,但直到那一刻,才终于吐露出自己的秘密。 我无法辨别那如附骨之疽的感情是什么。可能是令人想要呕吐的罪恶感,可能是憎恨,可能是屈辱。也可能,只是悲哀罢了。 我知道自己差点被它压垮,但我现在终于将它通通说出来了,用语言将它从骨血里挑出来,狠狠地碾在脚下。 「他是个滥杀无辜的刽子手,而我曾经是他的帮凶。」 火光、敌军黑压压的身影不断逼近。湍急的河流在断崖下发出蛇一般的嘶鸣。我摸摸少年的脸庞,朝他笑了笑: 「活下去吧,虎太郎。」 那是我那一辈子第一次露出笑容。少年的眼中似乎出现了泪光。 箭雨落下之前,我猛地将他往河流的方向一推! 啊,我到底是为什么活着呢。 ……但能够这般死去,感觉确实不赖。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 战国时期还没结束 缘一都还没有出现,还没有打屑老闆【bushi】,怎么可能结束 第10页 第6章 前世·六 我是自己记忆里的旁观者。 盛夏的蝉鸣在树影里鼓譟不休,池塘映照出太阳的光辉。萎靡的花香从庭院浮来,在热意中发酵出甜酒般微醺的味道。 那一年的夏天,京城周边似乎旱情严重。 高悬空中的太阳毫无保留地倾洒着热量,对于普通人来说酷暑难耐的气候,于我的未婚夫而言却是难得的温暖。 盛满清水的木盆中泛起涟漪,我小心翼翼托着手中乌黑捲曲的长发,拿起端放在一边的齿梳,顺着流丽的弧度梳开海藻般浓密的黑发。 我的未婚夫体质寒凉,即便身处盛夏酷暑,缺少血色的指尖也没有多少暖意。但他偏偏极其注重自己的形象,哪怕无法进入朝堂,哪怕足不出户,也依然不肯在这方面松懈分毫。 我拗不过他,平时只得围起屏风,在温暖的室内用绢布沾了水,小心帮他擦洗头发。 「水温会不会太凉了?」 乌黑捲曲的发梢从我的指尖流溢散开。 微微阖着眼帘,看起来快要睡着的人,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 ——尚可。 没有风的庭院,夏花的香气被阳光烤得发烫。 蝉鸣绵延一线。 「好了。」 我擦去他发梢上的水分,用绢布反覆轻轻按压,确定一丝水分也不留,这才松开双手。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我抬起头,「我做了点柿饼,可以让人拿过来。」 我的未婚夫坐了起来。他揉着脖子侧首望来,眼中没什么兴趣或波澜。 「那种事情让下人去做就可以了。」 优雅轻慢的语调。微微下瞥的眼神。 「谁让你去厨房的。」 「可是……」 我将双手置于膝头:「我想这么做。」 我下定决心要让他尝尝我做的柿饼,就算是我的未婚夫本人也不能磨灭我这方面的爱好。 我亲自去了一趟后厨,在侍女们古怪的目光中将柿饼放到盒子里。 回到常年瀰漫着药味的主屋时,我看到我的未婚夫坐在廊檐下,似乎在看庭院中的池塘古桥,似乎在眺望围墙后面更加遥远的地方。 乌黑捲曲的长发垂落松松罩着寝衣的肩头,在夏日炙热的阳光底下,他的脸色依然苍白。 我一把抓起挂在屏风上的外衣,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将衣服披到他身上。 「小心着……」凉。 红梅色的瞳孔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我的未婚夫最讨厌别人拿他的病情说事,就算是饱含善意的关心也不可以。 「我连坐在走廊上都不被允许吗。」他抬起下颌,声音冰凉,但喉咙深处似是有怒气上涌。 我担心他发起怒来都会呛着自己,赶紧摆手后退一步。 「我只是想让你加件衣服。」 见他身上的怒意有所收拢,我凑近了些,抬手替他拢了拢衣服。 「这样就行了。」我在他身后一步距离的地方坐下来。 「我可以陪你坐一会儿吗?」 池塘中的鲤鱼在桥下的阴影中乘凉,慢悠悠地摆着绮丽的长尾。 「今天的天气真好啊。」 他没有回答。这种无意义的闲聊没有回答的必要或价值。 午后的空气带着令人昏昏欲睡的香气。在没有声音的地方,院墙上的夏花一片片剥落下来。泥土吸食着花香,蝉噪在近在咫尺的远方缠绵。 我轻轻靠上他的后背,额头和他的肩胛骨相抵。 我的未婚夫身上有冷梅的香气,似有若无,掩藏在苦涩的药味底下。 「无惨。」 我知道他不喜欢我的照顾。 他不喜欢被人照料,也不喜欢被人当成易碎的瓷器般呵护。 我有时候不知道该如何和他相处。 但偶尔。 偶尔。 像这样,当我把头靠在他背上的时候。 他不会拒绝。 …… 明庆六年(1497)。 从大人物们的角度来讲,这是一个没有什么历史大事发生的年头。 织田信长尚未出生,丰臣秀吉的父辈还在种地,至于德川家康,距离他的诞辰还有半个世纪之久。 不会被后世铭记的年代,是雨水和铁锈的味道。 泥泞的土地在血水中泡得软烂,雨珠在断刃上敲出破碎的音节。 死亡和重生的间隔过短,发现自己这一世依然身处战国时,我的心情有点复杂,发现自己睁眼就躺在死人堆里时,我的心情更复杂了。 茫茫雨幕中,披着袈裟的僧侣垂首敛目,为战场上的亡者诵经祈福,静默的姿态好像一棵苍老的菩提树。 那棵菩提树临到我面前时,微微顿了一顿。 我睁大眼睛。对方也睁大眼睛。 「……无处可去的人啊。」 合掌时,那个僧侣手中的念珠发出窸窣的声音。 「你为何停留于此?」 我无法回答,雨珠顺着刀镡落下来,湿漉漉地落到我的眼睛里。世界镀上一层水色的薄膜,我眨去眼睫上的水雾,听见自己开口。 「我也想知道这个鬼问题的答案。」 雨水淅淅沥沥,斗笠下的面容有着一双温厚的眼。 「如果无处可去,你可愿意跟我同行?」 那个僧侣伸出手,将我从死人堆里带了出来。 第11页 「我是弘如。」 弘如没有家乡,一年四季都在游历四方。 他喜欢讲经,懂一点草药,经常帮穷苦人家看病,路过尸横遍野的战场,一定会停下来为亡者祈祷冥福。 我也没有家乡,跟着他一起游历四方。他讲经时我就在寺院外面闲逛,替人看病时我就负责捣药。路过战场时,我捡了点刀具换取物资,他蹙起眉头看了我许久,摇摇头还是放过了我的出格。 行走在战国乱世的人,偏偏没有一丁点自保的能力,既没有强大的教派在背后撑腰,和各国的政要也没有交好。 如果这个世界讲究善恶因果,那他一定会长命百岁,活到老得都走不动路了的时候再安然辞世。 如果这个世界讲究善恶因果,染上疾病而死去的人一定,本来应该是我。 去世前,弘如将我託付给瑞泉寺的住持,被病痛折磨得骨瘦如柴的人当晚就咽了气。 我在寺院里留了三日,待一切打点妥当,收拾好行囊下了山。 战国乱世,人如无根的浮萍。我这个浮萍飘得特别远,上一辈子待过的地方据说已经易主,上上辈子认识的人早已化为黄土。思来想去,回过神已经到了相模国的爱甲郡。 月光在河面潺潺,飞雪般的芦苇在晚风中轻摆。 渡船的码头人群四散奔逃,我逆着人流而行,在那只鬼咬下行人脑袋的前一刻,一刀砍进它的后颈。 血液迸射而出——为什么鬼的血和人类一样是红色的? 对死亡无所畏惧的人,在生命攸关的危险关头,似乎很容易冒出不相干的想法。 集中。我告诉自己。集中精神,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那只鬼痛嚎一声,愤怒地转过身来。 对于无法一刀砍下鬼的头颅这件事,我早有预料,在罡风袭来时往后接连几跃,勉强避开了差点撕开我脑壳的利爪。 噗通一声,船身下沉。 月色下的湖面波光粼粼,芦苇的飞絮看起来唯美缥缈,一点也不适合这个血腥的场面。 我握着刀站在船尾,那只鬼面露狰狞的笑意,似乎认定我已无路可退。 正确的判断。错误的自信。 我扬起刀,正要摆出攻击前的架势,那只鬼往前一个踉跄,仿佛抽去丝线的木偶,以诡异的姿势僵直地倒了下去。 湖水漾开涟漪。我微微垂下涂过紫藤花汁的刀尖。 药效起作用比我预计得要慢了一点。但是无妨,想要的效果已经达到了。 我上前一步,掏出铁链,将那只鬼绑到桥柱上。 那只鬼抽搐痉挛着,从齿缝里发出困兽一般扭曲的声音。 「问你点事。」我振落刀上血迹,和充满仇恨不甘的目光对上视线。 「我知道你能说话。」 难得遇到保持理智的鬼,机会不能随便浪费了。 「鬼舞辻无惨。」吐出这个名字的瞬间,那只鬼忽然冻住,不再尝试挣扎动弹。 「把你变成鬼的人,是不是这个名字?」 月光下,那只鬼的脸上似乎出现了恐惧的神色。 吃人的鬼也会害怕吗?我一时以为自己看错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只鬼口吐人言时,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 「你是谁?」它问我。 瞳孔细长的眼睛里,满是惊惧和疑惑。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和你无关。」 那只鬼忽然疯狂挣扎起来。 「你是谁?!」悽厉的声音。它的眼球开始往头颅里面滚动翻去,那个画面,不知道为什么让人想到了黏糊糊湿漉漉的青蛙。 青蛙被毒蛇咬住了脖子,濒死发出痉挛般的悲号。 「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 血迹溅到船板上,那只鬼注视着虚空中我看不见的场景,仿佛陷入了某种幻觉般的回忆,身体抽搐的频率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体内爆开。 千万别是脑浆。 我后退一步。 「不应该不应该不应该吃掉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像是眼泪或血水的东西,从那只鬼的眼角里渗出来。 随即,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高亢而悲惨的哀鸣,在我的眼前碎为了一片血雾。 我收起刀。 再次归于寂静的世界,唯有月光在湖面和芦苇丛间穿行。 我踩着船舷,回到陆地上。 渡船的码头空空荡荡,垂柳在地面上剪出阴影,阴影的旁边站着一个小小的影子,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咦?居然有人。 我抬起头。 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见到我浑身是血,脸上既没有惊诧也没有恐慌,就像此刻平静的月色一般,眼神不带半分审视。 「晚上好。」 那个孩子礼貌地开口,好像这是再自然不过的开场白。 「你脸上沾到血了。」 小小的一只手,将柔软的帕子递到我面前。 他应该是已经很努力地抬起手了,我微微弯腰,接过了这份好意。 「谢谢。」 我轻咳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得把走失的孩子送回他父母那里才行。 闻言,戴着花牌耳饰的孩子扬起脸。 我没有见过比那更清澈纯净的眼神。 第12页 「缘一。」他说,「我叫继国缘一。」 作者有话要说:  相模国=如今的神奈川县东北部,距离东京很近,就在边边上 · 想说的话好像有很多,但又不知道该说啥 以句号结尾吧 。 第7章 前世·七 面对那般坦然的目光,我忽然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 说不上来自己为何会愣在原地,黏糊糊的血迹从眉梢落到眼睫上,我意识到自己此刻浑身是血,和周围的湖光月色颇有些格格不入,在旁人眼里看起来估计和恶鬼无异。 至于那只并非由我斩杀的鬼,它倒是消失得干干净净,死得爽快利落。 「跟我来。」 小小的手牵住了我的袖角。 那个孩子眉眼间的神情恬淡温和,比成年人都冷静得多。就像一株小小的,却绝不会动摇的树一般,在现实中扎得稳稳噹噹。 隐藏在巷子深处的旅屋亮着灯光。 换掉血迹斑斑的衣物,我回到大厅时,那个孩子坐在围炉边,安安静静地拨弄着木炭。 他不问我从哪里来,也不问我接下来要往哪里去。对于刚刚在码头发生的事情也绝口不提。 如果是普通的孩子,不害怕的话至少会有几分好奇。 「……缘一。」 随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抬头的动作,日轮纹样的花牌耳饰轻轻晃了晃。 「你的家人呢?」 那孩子眨了一下眼睛。 「我在修行。」 我似有所感,这会是一个很长的夜晚。 裹在火光中的木炭发出轻微的脆响。 说起自己的事时,那孩子逻辑清晰、吐字流畅。 继国缘一,目前八岁,为了避免家族继承人的纷争,选择了永久性的离家出走。提及自己病逝的母亲,他的眼神并不伤感,声音没有颤抖,表情亦不见动摇。 他仿佛生来便明白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安安静静地接受了早已预见的结局。 唯独在说起自己的兄长时,那始终安静恬淡的孩子脸上才露出了笑容。 我问他包裹里的东西是什么。 那一团小小的,用粗布包起来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是笛子。」 这么说着时,那孩子温顺地垂下眼睑,脸上的笑容近乎腼腆。 「是兄长赠给我的笛子。」 做工粗糙的短笛,一看就是小孩子的手笔,表面被磨得十分光滑。 许多年后,我依然记得他脸上的笑容。 继国缘一,起始呼吸的剑士——他被后世如此铭记,以传说的形式长长久久地活了下去。 但我只要想起他来,哪怕时间已经过去许久,哪怕那只是在岁月的尘砂中偶尔露出的一角,率先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总是那个说起自己的兄长会面露笑容的孩子。 「缘一。」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开口。 「如果无处可去,你可愿意和我同行?」 那孩子微微睁大眼睛,惊讶的表情出现得很短暂,像水面一触即散的涟漪。 他再次变得沉静。旋即,轻轻点了点头。 时隔多年再次提起这件事时,我曾问过他:「你当时就不怕我心怀不轨?」 战国乱世,轻信他人可不是明智之举。 「没关系。」 他摩挲着手中的茶杯,神态一如既往,还是那副云淡风轻、让人忍不住好奇他究竟在看着哪里的模样。 这个没关系就比较引人深思。 我觉得他可能在表扬我,表达的是对我人品的肯定。但只要是见过缘一握刀的人,就知道这个没关系还有另外一层含义。 我曾经以为这个人的字典里没有愤怒一词。 不符合年纪的沉稳,一度让我产生了他和我是同类的错觉,好像这并不是他的第一辈子,他早已明白人生这件事是怎么回事。 途径被鬼袭击的山村纯属意外。因为战火的蔓延,我们不得不改变路径。 看到村里的惨状时,表情永远温和平静的少年,第一次用了不可饶恕这个字眼。 村里的倖存者请过猎鬼的剑士,但那只鬼似乎有奇异的能力,讨伐鬼的剑士全部惨死。 吃了十数人的恶鬼,只是呼吸错落的一瞬,就被缘一砍下了脑袋。 流畅的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在旁人看来,简直就像是那只鬼被吸引着自己凑上去了一般。少年手起刀落,恶鬼的头颅离开身体,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滚落在地消陨成灰。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人类轻而易举地砍下鬼的头颅。 恍然间,我意识到自己见证了人和鬼的历史转折的一刻。我在人类的身上见到了神亲自赋予的才能。 但是在少年转过身来时,这些念头通通如烟云消散。 「缘一。」我差点没辨认出自己的声音,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紧张得手都在抖。 真奇怪,我孤身一人讨伐鬼的时候,自己命悬一线的时候,我从来不曾紧张至此。但在看到那只鬼扑向他的瞬间,我差点忘了呼吸。 也许是因为我已经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去,也许是因为食人的鬼总能勾起我心底最抗拒的回忆。 「你有没有事?」 我方才亲眼见到了他超越世间常理般的剑技,我当然知道他没事。我知道他毫发无伤。 第13页 少年放下刀,轻轻握住我的手。那是人类才有的温度。 温热的掌心,甚至没有刀茧。 他说不定并不喜欢挥刀。 因为在那一刻之前,我从未见过他对相关的事物表现兴趣。 有一些人生来便知道自己是谁。 不需要耗费一生去追寻,也不需要在他人的视线中寻找自我。就像落地生根的植物,在诞生的那一刻便知道如何向阳生长。 我觉得这个人就像一棵树。 从小时候起就安安静静,淡然沉稳。 但在他人眼中,继国缘一是要耀眼得多的存在。 那是何等卓越的天赋,哪怕是普通人,只要看过一眼也能明白。 我也明白。 继国缘一是耀眼的太阳。 「没事的。」他微微垂下眼帘。 我想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明白自己想说什么。 「……缘一,你有非凡的才能。」我忍不住放轻了声音,「但是,你想使用这份才能吗?」 你喜欢自己的这份才能吗?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毫无道理地夺去他人的生命,是不可原谅之事。」 我得到了答案,于是我放了手。 我放了手。 成年时,武士家族的男子会举行元服之礼,缘一脱离家族这么多年,没有身份,没有地位,自然不再是武士。 我想了很久,最后送了他一个便于携带的香囊。他总是将兄长送的笛子揣在怀里,现在成为猎鬼人了,战斗时总得有一个能妥帖收纳笛子的地方。 天赋卓绝的剑士很快声名鹊起,那个离家出走、曾经只及我腰间的孩子,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比我高了一个头,成为了众人仰望的对象。 年纪大的人可能不太喜欢居无所定的日子。我存下足够的钱,在比较繁华的运河畔开了一家茶屋。因为略懂草药,偶尔还会帮人看一些小病。 猎鬼人行踪不定,常年在外远游。那些请求缘一帮忙的人,找不到他的时候就会来我这里碰运气。这个茶屋基本上是他固定的居所。 「你倒是帮了我不少忙。」我放下端柿饼的托盘。「有空的话,你可以多去茶屋外面的长凳上坐一坐,特别能招揽生意。」 清俊的青年只要往屋外一坐,不一会儿就能引来周围女性的视线。 「是吗?」 缘一的脸上有真诚的疑惑。他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皮相的优点,明里暗里对他示好的女性几乎全军覆没鎩羽而归。 我有时候都怀疑这是他本人视力的毛病。 通透的视力在战斗时非常好用。但看异性就……一点都不风花雪月了。 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中所想,缘一非常平静地指出事实: 「你也没有结婚。」 我端起茶杯:「我没有这种打算。」 缘一唔了一声:「我也没有。」 我有些惊讶地抬眼:「我还以为你会喜欢……家庭。」 虽然从外表上看不出来,但他其实特别喜欢孩子。有时候别人只是让他抱一下,客气而已,但他经常抱着抱着就不撒手了,偏偏他又讨小孩子喜欢,是走在街上也会有小孩子追在身后的类型,要让他放手还颇有些不容易。 「是责任吗?」我能想像出「在除灭世间恶鬼之前绝不成家」之类的理由。 他看了我一会儿,平淡地移开视线,答非所问: 「明天我会去多摩村一趟。」 我已经多年没有参与猎鬼的行动。缘一虽然邀请过我多次,但我都没有答应。 在他的同伴看来,也许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要固执地守着一个小小的茶屋。 我只是告诉他:「记得早点回来。」 他并没有失约。 失约的人是我。 我心里一直隐约有股奇怪的预感,如果继续猎鬼的话会碰上不好的东西。 于是我不再碰和鬼有关的事物,也不再追寻鬼的踪迹。 但我没有想到,那个不好的东西会自己找上门来。 「我们已经打烊了。」 我没有转过身。 站在门口的那个身影,在他出现的那一刻,我已经知道他是谁。 异常寒冷的感觉沿着嵴椎骨节节攀升,我不动声色地摸到藏在桌子底下的刀。但就我握住刀柄的那一刻,背后忽然响起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朝日子。」 朝日子。 ……已经几百年了? 已经几百年了。 不要叫那个名字。不许再叫那个名字。 我倏然回头。 但晚了一步。 脖颈一痛,我手中的刀哐啷一声跌落在地,身体瞬间被抽去力气,不受控制地往后软倒。 意识消散于黑暗中之前,我隐约看到红梅般色泽艷丽的眼眸。 …… 以前觉得分外美丽的事物,现在看来。 分明是血液枯涸的颜色。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1-17 12:09:31~2019-11-23 18:47: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白(●––●) 20瓶;xxxx、橘坐三三 10瓶;王庭飞 2瓶;妮子、善良的良是丧尽天良的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页 第8章 前世·八 「朝日子。」 柔婉的声音噙着笑意,被岁月模糊了面容的人朝我伸出手来。我跌跌撞撞跑过去,一头栽入对方怀里。 「母亲。」 柔软的衣袖带着浅淡的薰香,如云一般将人包裹,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温淡的触感传来,披着外衣的人微微弯下腰,亲昵地理了理我蹭乱的头发。 「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走路不能用跑的。」 庭院中的樱花烂漫如雾,像是永远不会凋零,像是永远都在凋零一般,漫漫洒洒,无声坠入时间的尽头。 「朝日子。」 母亲贴着我的脸颊。乌黑的长发如瀑垂落,她的体温很低,脸色带着病人才有的苍白,但声音依然温和柔软,染着这个季节所有明媚的色彩。 「我的朝日子。」 我并不漂亮,也没有讨人喜爱的才能。 我是如此普通,但这世上唯有一人,会将那样的我视为珍宝。 染病后,母亲不能见风。她经常坐在窗边,将幼小的我抱在怀里,轻声细语地询问我今天又跑到哪里玩去了,和他人相处是否和睦,平凡的每日过得是否快乐。 日后被鬼诅咒千年的家族上门提亲时,我的母亲并未出面。 她望着窗外的庭院,将要开谢的樱花不断从枝头纷落,恍若一场迷人眼目的春雨。 「朝日子,你知道未婚夫是什么吗?」 「是什么?」 「所谓的未婚夫啊,是当我不在了以后,会和朝日子成为家人的人。」 只有父亲不在场的时候,母亲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从始至终,父亲在这世上爱的只有母亲一人。 樱花无声飘落,母亲倚在窗边,慢慢地轻声哼起歌来。 朦胧的睡意层层叠叠将意识笼罩。 我已经不记得具体的歌声,但靠在她怀里安静聆听的我,记得空气悠远的共鸣,记得从胸腔彼端传来,虚弱却规律的震动。 回忆过于遥远,岁月过于漫长。我已经看不清母亲的面容。 我只记得那个胸腔里的心跳声是怎么逐渐微弱下去,最终静止于虚无。 …… 现实中的世界从水面般的黑暗中浮现而出,我意识到自己已经醒过来了,近在咫尺的榻榻米纹理清晰,静稳的烛光将金漆屏风上的花鸟勾勒得栩栩如生。 ——陌生的房间。 冰凉的触感从颈间轻轻划过,我没有抬起眼帘,对方率先收回了手,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仿佛将我打晕带到这里的人不是他一样,我的前未婚夫微弯唇角,露出毫无瑕疵的温雅笑颜。 「你醒了。」 映在墙壁上的光影窃窃私语着。从遥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了风拂过水面的声音。 珰——珰—— 那好像是廊檐下的青铜灯,又可能是远方佛寺的晚钟。 我终于看向他。 「别装了。」 我见过他这副面孔太多次。温文尔雅的表象不知骗过多少人,又有谁知道这个人皮子底下真正的模样。 不及梅红眼底的笑意淡去,就像蛇类剥落鳞片,从那张漂亮而苍白的脸上消褪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虚假的余温。 「好久不见,朝日子。」 我没有出声回应,也没有起身。并不是无法做到——我的双手并没有被束缚——只是忽然懒得动弹,仅此而已。 说着,我的前未婚夫——总是这么称呼他太累人了——无惨微微一顿,脸上还是那副不辨喜怒,看不出具体阴晴的表情。 「你变了很多。」 轻描淡写的语气,似乎隐含着我做错事了的意味。 但那又与我何干。 我笑了一声,几乎真心实意地回道:「你倒是一点也没变。」 时隔将近六百年,平安京的时代早已成为遥远的异梦,他依然保持着当年的容貌,乌发微卷,面色苍白,换上狩衣又是那个风度翩翩才华斐然的贵公子,五官漂亮到近乎妖治。 唯一的不同,大抵是那双红梅色的眼眸如今瞳孔变得如野兽一般细长,冷冰冰地透着非人的气息。 「你还在吃人吗?」 我想起自己那一辈子最后一次见到他,开口时,声音居然意外地平静。 「和脆弱的人类不同,鬼拥有漫长无限的寿命。」 像是在嘲讽我的无知,无惨不紧不慢地说着:「就算没有被鬼吃掉,人类依然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 我不知道他认为自己的哪一句话回答了我的问题。 「是啊。」我坐起身,一手撑在榻榻米上,微微前倾和活了数百年的鬼对上视线。梅红色的眼瞳冰冷如冬天的湖面,中心开着细微的裂痕。 「比如疾病。」 竖瞳倏缩,我以为自己会在下一刻身首异处,也许潜意识里我就是这么打算的——漫长而短暂的寂静过后,无惨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笑。 「人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朝着死亡迈去,但我克服了这一点,不再受死亡束缚。」 「而你。」 冰凉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无惨以谆谆善诱的语气问:「你又是怎么做到的?」 他仔细地凝视我,色泽艷丽的眼瞳让人联想到捕食前的蛇。 「朝日子,你为什么能够以现在这副模样存留于世?」 第15页 沉默片刻,我微笑起来: 「拿开你的手。」 我不喜欢他碰我,也不喜欢他出现在我眼前。 他会让我想到当初那个满心怀着爱慕的自己,而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傻乎乎的小姑娘了。 那个傻乎乎的小姑娘,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短暂的怒气从那双红梅色的眼睛里闪过,细长的瞳孔微微眯起,随即再次变得冰冷无波。 「你似乎不打算告诉我。」无惨没有如我所愿地松开手。 他当真是一点没变,只是不再孱弱,不再需要倚靠他人。 将这最后一层共存的关系摘掉后,他性格里的傲慢再没有了遮掩,我都不知道自己先前等了那般久,究竟想要等的是什么。 「在那之前,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我得替当年的那个小姑娘问出这个问题,要不然她总是在我心底深处的一角哭泣。 无惨露出我无法理解的神色。 他看着我的表情,就好像我在和他无理取闹一样。 「你想听到什么?」 一时间,我都不知道我该可怜谁。 可怜当年蠢笨的我,还是可怜我那不再是人类的前未婚夫。 我无法自制地笑起来。 「罢了,罢了。」我笑得有些喘不上气,「叙旧就到这里,如果你还没有其他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告辞了。」 屏风上的牡丹开得艷丽,拖着长长尾羽的雀鸟流连于花丛中,格天井绘画着四季的图案,看起来端雍容华贵。 我拉开门。 「你可以离开试试。」 夜色静默,走廊上迎接我的只有烛台中的火光。 我非常冷静地转过身。 「你在威胁我。」 「这取决于你的理解。」 无惨漫不经心地以手支颐。微卷的黑发垂落颊侧,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红色的眼瞳美丽如剧毒的罂粟。我不明白这座城池里的人为什么没有看穿他的伪装。 「你要拿什么威胁我?」我忽然耐心起来,「这座城池里其他人的性命吗?」 无惨不置可否:「我需要你的配合,朝日子。」 「配合你什么?我以为你已经取得自己梦寐以求的永生。」我发现自己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还是说,现在的你依然惧怕阳光。」 「……不要试图激怒我。」无惨的眼底积蓄起危险的怒意。 我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能够在夺去无数人的性命后,依然活得如此理所当然。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能毫无悔意,毫无歉意地出现在我面前,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会选择遗忘。 他为什么就不能明白,当年的我早已死去。 我已经是死了很久很久的人了,每一日活在世上都觉得疲累无比。 「你要杀了我吗。」我抬眼看他。 「就像你当初杀了我一样。」 无惨的脸色忽然变得极为可怖。那似乎是不能被任何人提起的话题。 但是凭什么呢,当年死去的,被鬼活生生吃掉的人,明明是我。 「住口。」他的声音冰冷刺骨。 「在这六百年间,」我仰起脸,声音依然平稳,「你估计一次都没有死去吧。」 「你知道被鬼撤碎肢体,撕咬吞吃是什么感受吗?」 黑暗的庭院,鲜血像河流一样流淌四溢。 我的记忆屏蔽了太多细节,那些不能回忆起来的画面似乎会压垮我的精神,于是我只记得血肉筋膜被撕扯开来的声音,只记得嘎吱嘎吱嚼碎骨头的脆响。 我似乎曾经期望过谁会来救我。在恐惧,绝望,快要崩溃的临界点上,似乎曾经哭喊过谁的名字。 但是,那一晚,谁都没来。 直到我死去,都没有人来。 随着一声巨响,烛台遽然翻倒,燃起的火光窜上金漆的屏风,灼热的高温沿着灯油一路蜿蜒,眨眼就漫到我的跟前。 走廊上响起匆匆而来的脚步声,无惨捂着脸,手背上青筋凸起,指缝中的瞳孔鲜红如血。 「谁让你去的——」 「殿下!」腰间佩刀的侍从出现在门外。 「当时谁让你去的——」 没有丝毫血色的脸,不复先前的优雅从容,仿佛要从中裂开的表情,内部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要破土而出。 「殿下!!请赶快离开危……」 「等一下,别过去!」我急切出声,正要阻止那人,无惨忽然抬起手,最先赶到他身边的侍从在下一瞬间爆体而亡,殷红的血水溅到格天井上,淅淅沥沥地化作雨水落下。 无惨直起身,微微松开按在脸上的手。 我意识到自己先前判断有误——他确实有伪装成人类的模样。现在撕下这层伪装之后,就算是从未接触过鬼的普通人,也能一眼看出他的不同。 怪物。 死去前,那些人惊恐的脸上凝固着无声的吶喊。 我谁都没能救下来。 救火的人员姗姗来迟,整座城池都在夜色中甦醒过来。 我站在护城河边沿,望着火光一路烧到天际,将漆黑的夜幕烧出通红的洞口来。 我的前未婚夫站在我身边,仿佛先前的暴怒都只是一场幻觉,葬身于火海中的几条人命和他毫无干系,无惨再次换上那副温文尔雅的面孔,姿态亲昵地理了理我耳边的鬓发。 第16页 「别出声,朝日子。」他在我耳边轻声道。 我看着他。 在众目睽睽下,他再自然不过地替我披上织锦的羽织,绕过我的肩膀围拢。 「别着凉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无惨当初为什么会判断失误的可以倒回去看第一章 感谢在2019-11-23 18:47:37~2019-11-30 09:42: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叫我女王大人 80瓶;白芷 32瓶;36230468 20瓶;大白(●––●)、橙子蛋糕 5瓶;荷柄清 4瓶;妮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前世·九 刚刚死去的人,身体其实还带有一点余温。 松松垂在地板上的头颅,弯曲如春天的野鸭,笑容温善的医师,软绵绵地浸泡在暗红的血泊里。 ……不能被旁人发现,不能藉助侍从车夫的手。 将柔软破碎的身体藏进布袋,深更半夜分次偷偷前往山中埋掉。 不能声张,不能颤抖。 先是头颅,再是躯干,接着是手脚。 小心用土埋葬,通通在暗中掩藏。 「你得帮我,朝日子。」 「帮帮我。」 不可以停下,不可以回首。 血色的夕阳漫过长廊。 木地板上的那块污渍,不论我怎么擦,都纹丝不动。 …… 榻榻米上有一块黯淡的血污。 也许那不是血污,只是普通的污渍。但我甚是无聊,盯着它琢磨许久,越看越觉得眼熟,越思考越觉得自己大概是死期将近。 无惨这人生前喜怒无常,心思不好揣摩,变成鬼之后性格依旧难搞,说捏爆你的头就捏爆你的头。 但在我看来,他的行为极好预测,一眼就能看得明明白白——他打算弄死我。 在弄死我之前,他想从我的口里套出点有用的情报来。 可惜的是,我对他本人的事情熟悉得不得了,对于我自己的情况却一无所知。 在这小半个月内,我每天被关在西之庭院的和室里,除瞭望着院内还未盛开、已经凋谢的樱花走神,就是盯着地板上好像只有我能看见的污渍发呆。 这走神走久了,就不太容易回得过神来。 ——「失礼了。」 一声轻响,我面前多出了精緻的漆器和食盒。为首的侍女轻咳一声,一抚和服上的衣褶,恭恭敬敬地以指尖触地,弯身向我行了一礼:「请您慢用。」 揭开精緻的食盒,温热的香气扑面而来。 说实话,我那段时间天天都能见到我前未婚夫的脸,食慾受到了明显的影响,看见撒着糖霜的柿饼,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有点反胃。 那股反胃的感觉令我相当难受,喉咙一阵紧缩,但面前还有人看着,我镇定地放下那一层食盒。 「我吃不下,你们拿走吧。」 奉命照料我日常起居的侍女们对此很是为难。 我不知道无惨给她们下了什么命令,也不知道城里的人在背后是怎么议论我的,但至少在表面上,城里的人一直对我客客气气,恭敬得挑不出一丝错处来,这令我十分困扰。 我不清楚无惨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作为一个货真价实以人类为食的鬼,却在人类的社会混得风生水起,还莫名其妙当上了城主的养子,在战国乱世过着优渥无虞的生活——他确实有给人灌迷魂汤的本事。我听说他以老城主治病的名义,花费重金从世间各处搜集了不少名贵的奇珍异草。 「要不要一起吃?」我示意。 面对我的不成体统,侍女们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摆起架子,她们仿佛失去行动的方针,于是我只好改用祈使句:「把东西拿下去分掉。」 窸窸窣窣,踩着小碎步的声音远去了。 和室再次安静下来,阳光无所适从地映在墙上。白天的时候,无惨不会出现。 我很珍惜白天的时间。 现任的城主大人年事已高,已经不再踏足西之庭院。我坐在走廊上,诺大的庭院只有我一人欣赏,平滑如镜的池塘没有半分涟漪,孤岛上的苍松斜出半截,沉默地望着自己水中的倒影。 扑扇翅膀的声音传来,我抬起头,一只漆黑的乌鸦,不偏不巧,正好落到了我膝前。 「住在西之庭院的那位,精神状况似乎有点不正常。」 没过几日,城中传起如此流言。 「有好几次,都有侍女看见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说话。」 窃窃私语,窃窃私语。 作为那些侍女僕役口中的当事人,我偷听了几次八卦。 八卦还没追完,流言先从城中消失了。因为跟着消失的还有城中的几位侍女,其他人都闭紧了嘴巴,我稍微起了一点波澜的生活又落回一潭死水。 维持一潭死水的生活,在群雄逐鹿的年代其实是一种奢望。 送信的乌鸦抖抖羽毛,展翅消失在夕阳西沉的方向。 风中有硝烟将起的味道,战火最迟明天就会烧到这座城池的城门底下。 我将纸团扔进香炉里,背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名叫阿秋的少女是照顾我的侍女中年龄最小的,出身贫苦的渔家,家乡据说有年少相识的竹马。 举止十分沉稳得体的少女,唯独在说起那位少年时,整个人由内而外会绽放出生动的光彩。 第17页 我熟悉那眼神,也知道那份光彩从何而来。 「你已经多久没有回去过了?」 似乎没有料到我会如此提问,阿秋稍微愣了一下。 「已经……已经三四年了。」 我点点头:「你收拾一下行囊,现在就回家。」 伏在地上的少女一下子抬起头来。 我在做什么,在奢望什么,时隔多年,依然在试着补救什么,我心知肚明。 那是何等破碎而卑微的梦,我心如明镜。 我想摸摸她的头发,摸摸她的脸颊,但我克制住了自己。 有很多话想说,但有很多话早已无法说出口,我只是笑笑:「去吧。」 请幸福地,和喜欢的人一起活下去。 半夜时分,城门的方向燃起了通天的火光。 人们从梦中惊醒,整座城池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武士抓起盔甲和长刀,敌袭的警钟响彻赤红的夜空,呼啸的箭雨撕裂沉寂的夜色,密密麻麻如铺天盖地的巨网。 西之庭院位置偏远,战争的火势暂时没有烧到此处。和室的门被人匆忙拉开,资历最老的侍女长阿莲绑着袖子,手拿薙刀,一向沉稳如水的面容也隐隐染了几分不安。 她见到我安安静静地和衣坐在床榻上,短暂的诧异后很快反应过来。 「请跟我来。」 城池靠湖,和水路相连,平时运送物资的闸口在战乱时是逃生的出口。 路上我们遇到了敌人的伏兵,他们似乎打算迂回到城池的后门附近发起突袭,正好和从城中撤离的非战斗人员撞了个正着。 战国时期的女人,非常清楚自己落到敌军手里会是什么下场。 「快上船——!!」 敌人不断逼近,拿着薙刀的侍女长步步退后,为首的武士轻易便挑飞了她手中的薙刀。 「阿莲!!」其他侍女发出悽惨的叫声。她们的性命是相连的,一个人的命运是所有人的命运。那不是兔死狐悲,而是看到了自己的末路而发出的惨叫。 我最初握刀的理由,是为了杀鬼,不是为了杀人。 向前一跃,我捞起地上的薙刀,手腕一转,长柄和刀刃颠倒位置,狠狠轮向那名武士的腿腹。 骨裂的脆响,他痛嚎一声,往后摔倒时手中的刀脱力飞出,寒光闪闪的刀刃转入空中,落下时擦着那人的脖侧直直没入地面,只差毫釐便能切开血液奔涌的动脉。 「……你……」 背后传来惊疑不定的声音,但敌人并未停下脚步。我一把拎起阿莲的衣襟,顾不得怜香惜玉,连拖带拽将她推到船上。 「快走。」 我一刀敲晕从侧面袭来的敌人,呼啸的利箭接连钉入拉起的闸门,地面随着远处炸裂的炮火隆隆摇动起来。没时间了。 「走——!!」我发了狠,用力踹上船舷。摇晃的木船终于驶离岸边,朝着闸门大幅度荡去。 阿莲扑到船尾,喊着并不属于我的名字,似乎想要来伸手抓我。 我转过身。 轰隆隆的闸门落下,被火光映得赤红的湖水譁然四散。 那一瞬间,我似乎想了很多,但似乎又什么都没想。 乌鸦送来的信被我烧掉了,我也没有打算按照信笺的指示借着战乱的掩护逃离。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有不得不去了断的事情在等着我。 天守阁矗立在燃烧的夜空底下,我知道那个人会在那里。 跨过堆叠一路的尸体,我握着刀,一路朝着自己的命运奔跑。 不断往上,往上,再往上—— …… ——殷红的血溅落雪白的衣襟,曾是让世界崩塌的颜色。 「医生!!快叫医生!!」 剧烈的咳嗽没有间歇,涣散的瞳孔仿佛已经听不见旁人的呼唤,我的未婚夫死死抓着我,用力到手背青筋鼓起。周围的侍女僕役乱做一团,我抱着他瘦弱的嵴背,惶乱地发出哭泣般的声音。 「快去叫医生来啊——!」 …… 视野豁然开朗,金漆的屏风绽开泼墨般浓郁的暗红色。天守阁外的世界地动山摇,湿润的血腥味在和室内无声蔓延。苍老的城主瞪着鼓出的眼珠,死死盯着眼前之人。 「你已经没用了。」 随着一声凉薄的轻嘆,老城主的头颅从切口平整圆滑的脖颈掉落在地,鲜血随即爆射而出。 身体好像在燃烧,浑身的骨骼都在咯吱作响,我握紧手中的刀,在那个身影转过来的前一刻,刀尖倏然一转,猛地向上挥去! 震耳欲聋的声音,在我的颅内嗡嗡炸裂。 我似乎一刀砍在坚硬的异物上,手臂的骨头差点折裂。紧接着,一股巨力撞上我的腹部,我发不出任何声音,直接被对方下意识的一个回击抽得飞了出去。 撞破几道屏风后,我滚落在地。 我发现自己爬不起来,世界陷入古怪而无声的寂静,只有我的颅腔内回荡着近乎尖锐、呈直线不变的嗡鸣。 湿润温暖的触感沿着脑后传到嵴樑,是出血的感觉没错。但我的身体短暂地屏蔽了我的痛觉,我什么都感受不到,只觉得眩晕,仿佛世界脱离了旋转的轴心一般,铺天盖地的眩晕。 倾斜的视野中,映出黑暗的身影。 「你想杀了我?」 那道声音很轻,轻得近乎听不出暴怒的痕迹。 第18页 但我的视网膜上还烙印着那短暂的瞬间,他转过身来时,脸上不可置信的神情。 那只手——再次恢复成了人类手臂的模样。 猩红的眼珠裂开蛛网般的痕迹,鬼舞辻无惨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一寸寸爬上可怖的青筋。 「你想要我死?」 我的前未婚夫轻易将我从地上扯起,半拽至身前。 我仰着头,不出声地看着他。红梅色的眼眸近在咫尺,他的瞳孔细长尖锐,低沉的声音染着怒火,落在我耳畔时都哑了几分。 手臂垂落在榻榻米上,我等待着体力回复的瞬间,吃力地微微挪动手指,悄无声息地摸向断裂的刀刃。 嘀嗒—— 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脑侧流了下来。 抓着我衣襟的人僵了僵,我在那张脸上看到了怒意消失,被另一种情绪取其代之的剎那。 不知名的情绪使无惨的动作有了一瞬间的迟疑,我抓住这唯一的机会,攥紧涂满紫藤花汁的断刃,倏然抬手捅向他胸口! 断刃没入血肉,我指缝间全是鲜血,有我自己的,也有他的。 无惨捏住了我的手腕,我觉得我的手腕可能已经碎掉了。 我其实知道自己杀不掉他。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从一开始就无比清楚。 紫藤花的剧毒对于鬼之始祖的效果十分有限。但他暂时动弹不得,凝视我的目光仿佛要噬人一般阴毒。 「你是真的想要杀我?」 温热的血液从指缝间溢出,没过我的手背,沿着我的胳膊肘滴滴答答地坠落。 啪嗒啪嗒,殷红的梅点不断在榻榻米上绽开。 锋利的断刃切入手心,我用尽了我几辈子的力气,同样被无惨捏在手中的刀锋纹丝不动。 啪嗒。 啪嗒。 似乎是眼泪的东西,违背我自身的愿望,从我的眼眶里滑了出来。 「不然呢?」我听见自己开口。 我将自己全身的力量都扔上去、压上去,压到握着刀的手上。手腕的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折裂声,我轻声对着内心的某个角落说。 ……嘘。 别哭了。 别哭了啊。 我快要看不清需要杀死的人的脸了。 殷红的血溅落衣襟。 「医生,请你救救他——求求你救救他——」 ……我知道这是谁的声音,也记得十六岁的那一年,我第一次十六岁的那一年,我的未婚夫病情恶化,咳血不止陷入昏迷。 ……神啊。 脱力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神啊,请你救救这个人吧。」 「请你救救他。」 「求你救救他。」 ……求你。 求你—— 哐啷一声,我手中的刀被人打落,狠狠扔向一边。 ……不要再让这个人活下去了。 意识昏昏沉沉间,刺骨的冷风忽然灌来。我微微睁开眼睛,看见了被火光烧得半边通红的夜空,距离这尘世,距离这地面上的所有所有都非常遥远的地方,高高悬挂着一轮孤月。 我的前未婚夫掐着我的喉咙,将我压在窗边上。 捲曲的黑发散落颊边,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狼狈过,殷红的眼瞳几乎要滴出血来。 我看着空中的月亮。 今晚的月亮真漂亮。 鬼舞辻无惨问我,我就这么想死吗。我没有回答。 他几乎气得发狂。 我的喉管就在捏他手里,那种脆弱的东西,他随时可以折断。 但他想要答案。不止是答案,还想要别的。 夜空中的月亮那样遥远,朦朦胧胧的光辉洒落下来,好像一场梦。 底下的喧嚣,尘世的纷争,我的痛苦,一切都短暂地,在那个时刻离我很远很远。 我抬起手,抚上冰凉而苍白的脸庞。 「无惨。」 暴怒的神情冻结在英俊的脸上,他的表情出现片刻空白,眼底有近似恍惚的怔忪。 我弯了弯眼睛,露出那个已经死去多年的小姑娘才会有的表情。 那个坐在竹帘后,神色孤高的病弱少年——是我何等无聊的一场梦啊。 「……再见了。」 拔出挽发的簪子,我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朝他的左眼刺了下去。 瞳孔倏缩,他下意识地抬手做出防御的姿态,我挣开他掐在我喉咙上、也阻止我往窗后仰倒的手,任身体坠了下去。 呼呼的风声铺天盖地而来。夜空下,是被火光映红的广阔湖面。 下坠的过程中,时间反而慢了下来。 我在眼角的余光中看到天守阁窗边的身影,但不管是惊是怒,还是恐惧,对方的反应都已与我无关。朝日子这个可怜的名字,再喊百遍、千遍——又有什么用呢。 …… 「无处可去的人啊,你为何停留于此?」 …… 悠悠梵音从殿内飘来,我坐在青石台阶上,漫不经心地等里面的人讲完他的佛经。 「自业自得果,众生皆如此。」 …… 木地板上有一块血污。 不论擦过多少遍,不论被眼泪打湿多少次,那块血污都没有消失。 是地板原本的颜色吗,还是已经渗到更深层的,再也无法触及的地方去了。 第19页 …… 我闭上眼睛。 「自业自得果,众生皆如此。」 我隐约听到一声磅礴的巨响,湖水漫天而来—— 世界终于安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声明:原着大过天,同人都是平行世界 · 这一世还没结束。因为缘一。 · 感谢在2019-11-30 09:42:27~2019-12-09 16:58: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水阡墨隐 21瓶;失心 10瓶;橘坐三三 7瓶;大白(●––●)、妮子 5瓶;王庭飞、m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前世·十 黑暗中漫进光来。 细微的光晕朦朦胧胧,在看到逐渐明亮起来的阳光之前,我首先感受到了吹拂在脸颊上的风。 柔软的风带着太阳的暖意,风铃的声音轻缓悠长,在安静的空气里传得很远很远,好像水面悄悄绽开的涟漪。 我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房间里,望着色泽古朴的格天井出神。风中隐隐传来浅淡的花香,略微转头时,庭院中如瀑布流溢的紫藤花映入眼帘。 和室门边传来一声轻响,茶杯滚落在地。 温热的水痕在榻榻米上蔓延盛开,站在门边的人和我对上视线,我们两个人都愣了一愣。 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睁眼后看到的是下辈子的景色。 但我的这一世明显还没有结束。 「……缘一?」 他的表情平静下来,如往常一般,宁静淡泊如波澜不惊的湖水。 「你先别动。」 我试着坐起来,但受到重创的身体过于虚软,缘一在我掉下去之前托住了我的肩膀,让我改而靠着他的胸膛。 虚弱的身体总算找到可以借力支撑之物,我靠着他放松下来。 「谢谢。」 我大概猜的出来是谁救了我。 「……要不要先喝点水?」 缘一的声音比平时要轻。 我看他一眼,又看向洒在榻榻米上的茶水。 大概是我的眼神示意得过于明显,缘一沉默了一会儿,轻咳一声。 「缘一先生——」 这座宅邸里的人消息格外灵通,听说我醒了,立刻便有侍童惊喜难抑地从回廊跑来。 那是一个相当年幼的孩子,眼神清澈纯润,鸦黑的头发垂至肩膀。他似乎很少奔跑,因为跑得急了,呼吸有些喘,细腻整洁的和服也变得松散。 看清楚对方的长相时,我微微愣了一愣,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判断估计有误。 这孩子应该不是什么侍童,而是…… 缘一轻轻蹙了蹙眉:「还请稍等。」 他很少皱眉。我认识他这么久,他脸上出现不贊同神情的次数屈指可数。 「医生呢?」 「医生马上就来,但是父亲他……」那孩子的脸上出现为难的神色。 缘一微垂眼帘,表情似乎有些困扰,似乎有些动摇。 对于死去这件事早已轻车熟路,我大概能猜到自己此刻的身体状况。 「没关系的。」我跟他说,「让我先见一见……产屋敷先生吧。」 被困在城中时,差遣乌鸦给我送信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位神秘的产屋敷家主。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我的存在的,也不知道他是通过何种方法探寻到了我的下落。但他提前告诉我战火将会烧到城下,劝我趁着混乱逃离无惨的桎梏。 他的预言帮助了很多人。 缘一低头看着我,我第一次从那张脸上看到了类似于担忧的神情。 「缘一?」我有些不解。 他的性子一向随和。 「你过于失礼了,澈哉。」柔和而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我寻声望去,像鸢尾花一般美貌的女性披着羽织立在回廊之上。 她抬起细白的手,按着那孩子的头弯身朝我行了一礼:「请您原谅,这孩子过于担心他父亲的病情,一时做出了冒失的举动。医生马上就来,还请再稍等片刻。」 「非常抱歉。」 那孩子低着小小的脑袋,在母亲的呵斥下冷静下来后,言谈举止都不似这个年纪的孩童应有的天真烂漫,像大人一般成熟稳重。 「你多大了?」我听见自己开口。 产屋敷未来的家主抬起脸来—— 真像啊——我心中有一道声音如此嘆息。 五官相似,但气质却截然不同。 那孩子睁着清澈的眼睛看着我,声音温和地回答:「五岁。」 也许是吹过廊檐的风过于温柔,洒满庭院的阳光是透明的薄金色。灿烂的紫藤萝从花架垂下来,无比平凡,却无比美丽的景色在我眼前铺展开来,我发现自己并不难过。 这份奇异的,近乎轻松的心情,在面容严肃的医生宣告我这辈子都无法再次握刀,甚至难以正常行走时,依然没有消失。 见我没有回应,那位好心的医生以为我难以接受现实,缓和着嗓音又重复了一次: 「你以后可能都无法如正常人一般行走了。」 「这是来自上天的惩罚。」 借着那位医生的声音,我清楚地听见了更加重要的东西。 「……你听明白了我在说什么吗?」那道声音缓慢而凝重,「你以后都无法正常行动了。」 第20页 …… 太好了。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我似乎一不小心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但我觉得前所未有的释然。 切切实实的报应临到我身上时,我反而感受到莫大的解脱。 唇角上扬的弧度不受控制,面对众人迥异的目光,我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非常感谢您的诊断。」 也许是被我的反应吓到了,也许是开始担忧我的精神状态,接下来的几日,我只是卧在和室内养病,和产屋敷的家主见面一事,也被一拖再拖,暂时没了下文。 「缘一,我是不是吓到别人了?」 我真诚地反省自己。 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端坐在门侧的青年,长而卷的发梢是火焰一般明亮温暖的颜色。 「抱歉。」他没有回答我的话,垂着眼帘的模样看得让人有些难过。 「是我来迟了。」置于膝上的手微微握紧,他的声音依然沉静,眼中的神采却黯淡下去,「如果我当时来得更早的话……」 「这完全不是你的错。」 「……」 「缘一。」我试着将手放到他的手背上,「如果没有你的话,我早就死了。」 根据那位医生的说辞,我当时情况危急,只剩一口微弱的气吊着。如果没有缘一帮忙,如果不是他再三坚持,我早就跨到死亡的彼岸去了。 「你一直都在救人,现在的我也是被你拯救了的人之一。」 当年,因为通透的视野而遭人排挤、视作异类的孩子,如今却在为了救人而使用这份天赋。 缘一安静地看着我。这个人的眼神总是非常平和,非常宁静,略微染上哀伤时,会让人忍不住想伸手盖上,遮去那眸中的黯然。 「缘一太温柔了。」我顿了顿,「将自己全部奉献出去的人,活着会很累的。」 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 「做一个凶巴巴的表情试试。」我忽然说。 这个莫名其妙的要求,似乎让初始呼吸的天才剑士非常难办。 缘一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你这样一点都不凶。」 就算是斩杀恶鬼时,他的眼神也并不凶狠。 看着罪恶深重的怪物在自己的刀下灰飞烟灭时,他的表情中也没有快意。 神色总是似水平淡的青年,努力地,压了一下眉头。 那个表情与其说是凶狠,不如说更接近困惑。 对方如此努力,笑出来似乎有些不合时宜。我弯下身去,缘一立刻敛了蹙眉的表情,下意识地朝我伸出手。 「我……我没事。」我拍拍他的手臂,笑得有些直不起腰,笑了一会儿,就呼哧呼哧直喘气。 我一直十分健康,难得体会到身体虚弱的感觉,卧病在床的期间并不觉得沮丧,反而有几分新奇。 缘一帮我顺着气,可能是过去照料病弱母亲的缘故,他做起这些事来十分熟练,力道拿捏得不轻不重、不缓不急,永远温柔得刚刚好。 「今天要不要再试试?」他认真地问我。 医生说我以后无法如常人般行动自如,但并没有说我以后完全无法行走。 我没有瘫痪,只是下半身自此落下疾病,这几日在缘一的搀扶下试着行走,虽然进度缓慢,但好歹能绕着庭院,慢吞吞地走上小半圈。 为了照顾我,缘一最近都没有离开宅邸,猎鬼的任务也被他一再放置。 我严重怀疑,如果我这辈子都好不起来了,无法再次行走,他会一直和我这么耗着。 对于自己的伤势,我其实并不是很在乎,甚至觉得留得久一些更好。 但我不想将他耗着,也不想成为他的拖累,更不想看到他闷闷不乐的样子。 庭院中的暖阳在走廊上小憩,我和缘一慢慢地绕着回廊行走,走一会儿,停一会儿,累了还要歇一歇。 他知道我的身体哪里最虚弱,也知道我哪里最需要支撑,他总是将我稳稳噹噹托住,从不让我跌倒。 「缘一真可靠。」 我经常夸他,但他看起来并不是很开心。 我并不介意疼痛,那毕竟是我最为熟悉的事物。 因此,尽管常常走到全身都是冷汗,我也没有停下步伐。 我要尽早康复,尽早再次在阳光底下行走,让他毫无忧虑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放开我试试。」 练习一个月后,我如是提出建议。 缘一没有松手,我扶住走廊的柱子,示意他到前面去。 明明表情没有变化,他看起来有些紧张。这个认知让我觉得有些想笑。 「没事的。」我安抚他,「你在那里等我。」 阳光很暖,庭院中没有风。 我慢慢地往前走,踩着骨头缝隙里的疼痛,踩着绝不回首的决心,一步一步地,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然后我发现自己不再需要扶着走廊的柱子,以后也不需要再靠着墙壁,或是任何人支撑我行走。 我快快地往前迈出最后一步,几乎像鹿一样跳出去,而他早已在那里等着我了。 缘一伸出手臂接住我——他总能接住我。我知道他不会让我跌倒。 「缘一,」我对他说,「快看,我能自己走了。」 他似乎笑了一下,那个笑容很浅,但非常耀眼。 第21页 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话,缘一抬手抱住我,他身上的羽织有太阳的味道。 「你从来都不是拖累。」 作者有话要说:  战国时期的剧情可能会长一些……爆字数了_(:3」∠)_ 大概是被漫画剧透刺激到了 缘一真的太惨了.jpg · 说真的,漫画里的缘歌cp真的好可爱 所以我在考虑改走亲友路线 家人之间的爱也是爱啊【震声 …… 我希望缘一能够有陪伴他的家人,太心疼了 哭辽感谢在2019-12-09 16:58:59~2019-12-13 10:46: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饼一枚 14瓶;陛下 11瓶;月亮里的兔子 10瓶;大白(●––●)、桃糖糖的罐子 5瓶;王庭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前世·十一 产屋敷的家主是一位二十多岁的男性。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已经病得无法站立或行走。 他的夫人常伴在他身侧,默默支撑他病弱的身躯。两人仿佛共生的树和藤蔓,没有过多的言语,却那般理所当然地密不可分。 「我一直都很想见您。」 他微微露出笑容。 这个人的身上没有恶意,注视着我的目光专注而坦诚,比庭院中映着天空的池水更加清澈。 「为什么?」 产屋敷一族和鬼舞辻无惨出自同一血脉,因为家族中出现了鬼,这六百年来一直承受着可怕的诅咒,历代家主没有一人活过三十岁。 「当年的事,并不是您的错。」 我没有回答。 「……是我们一族,」他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对不起您。」 黏稠的血丝从指缝间溢出,他摇摇头,谢绝他夫人递上的手帕。 「一直活到现在,很辛苦吧。」 如果是为了拉拢我帮助鬼杀队一起对付无惨,他大可不必如此费尽心思。 答应和产屋敷的家主见面这件事本身,便是我立场最好的证明。 这个人明明对此心知肚明,为什么却还是如此温柔。 我轻声说:「你们一族并没有对不起我。」 平安时代的女性若是失去了母族的庇护,丈夫也不知所踪,无依无靠的情况下,若没有夫家照拂,若没有人伸出援手,除了悽惨的下场,几乎没有别的出路。 鬼舞辻无惨消失的那两年间,在我人生最后的两年里,是他的家族收留了我,没有将我这个孤苦伶仃,既无背景也再无用处的人逐到街头。 这份恩情,我不会忘记。 对面的人微微怔住,目光忽的染上些许复杂。 他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我摇摇头:「你不用对我使用敬语。」 「说到底,我和那个人并未举行婚礼,所谓的婚约,最终也没有实现。」 我的未婚夫身体过于孱弱,婚礼之事一拖再拖。 直到我死去,我都只是他的未婚妻,仅此而已。 产屋敷那位年轻的家主看我许久,神色逐渐平缓。 「那么,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我不是他的长辈,虽然在年龄上可以做他的曾曾曾……曾祖母,他没有对我使用敬语的必要。 面对这个问题,我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紫藤?日光?哪一个名字会比较好呢。 对面的人但笑不语。 我的心似乎自己做出了决定。 「你可以叫我阿朝。」 我决定不再逃避——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谢谢你,阿朝。」和我一样背负着无法解脱的诅咒的人,微微弯起眼角,露出温和似水的笑:「不论你身处何地,不论时间再次几度轮回,如果你想要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产屋敷一族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 细碎的阳光从叶隙间倾洒,暖融融地落到人的皮肤上。 风吹动树叶,哗啦啦的轻吟仿佛从远方传来。我踩着松枝,手掌撑住干燥粗糙的树干,正调整着身体重心,树底下传来大呼小叫的声音,似乎是发现了我的身影的侍从。 「缘一先生——不好啦——阿朝小姐爬到树上去了。」 我的存在令宅邸里的僕人非常头疼。他们可能没有见过大病初癒就开始翻墙上树的人,但我只是腿脚落了残疾,再也无法奔跑,除了走起路来有点一瘸一拐以外,身体还是健康得很。 不多时,树下出现了缘一的身影。 他刚刚出完任务回来,腰间还佩着未取下的长刀。他仰起头,看到待在树上的我,表情似乎呆了一呆,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被人传得神乎其神的天才剑士。 「怎么办,怎么办,主公交代过要好好照顾阿朝小姐,如果出了什么意外……」那个侍从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念叨。 开玩笑,我以前可是平安京的爬树能手,平安京没有哪棵树曾经能免受我的毒手,如果我自称爬树第二,就没有人敢…… 我卡住了。 视线循着头顶上方的松枝望去,我发现自己好像,似乎,陷入了僵局。 缘一在树底下站了片刻,忽然开口:「你爬到那边的树枝上试试。」 我回头看他,他表情淡然,眼神平静而从容,旁边的侍从一脸震惊地看他,好像将他从头到脚重新认识了一遍。 第22页 「缘一先生……」那个人犹豫着开口。 「没事的。」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从这个枝头移动到下一个枝头。「不会出事的。」 换到另一条树枝上后,我发现自己的前路果然通畅起来。我不需要再避免将身体重心压到受过伤的那条腿上,小心翼翼地控制力道。 我找回了当年的感觉,只是三两下,便轻松地来到了理想中的落脚地。 缘一仍站在树下仰头看着我,我坐在松枝上,朝他笑道:「你要来上来吗?」 闻言,他微微往后退了一步。 「诶?」 旁边的人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那个身姿像飞鸟一般轻巧,比猫咪更加灵活,毫不费力地在我用过的松枝上踩了几次,眨眼就来到了我的面前。 红色的羽织被风涨起,随着他落到枝头的动作悠悠飘落。 我愣愣地看他,他非常自然地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整个过程呼吸都没有乱一下,只有日轮纹样的花牌耳饰轻微晃了晃。 他认真地看着我先前注视过的景色。 从高高的枝头望去,可以将产屋敷的宅邸尽收眼底。五月末的时节,紫藤花开得灿烂流丽。到了晚上,那些绮丽的花会在夜色中发出微光,仿佛渡着月华一般美丽。 「好看吗?」我问他。 缘一点了点头。 微风穿过葱郁的树影,沙沙的声音好像一场干燥而浩渺的雨。 「这就是你想要上来的原因吗?」 苍空碧蓝,悠长的鸟鸣在白云之间回荡。 「……我其实已经很久没有爬树了。」 开口之后,一切都变得顺其自然。 我从小就喜欢爬树,喜欢爬到高高的地方坐着。 我喜欢开阔的视野,喜欢自由的风拂在脸上的感觉。 围墙困不住我,书中对于女子的条条框框也束缚不了我,偏偏我的母亲又对我极尽纵容,我的父亲对于只要是能令我母亲开心的事物,从来都不会加以阻拦。 层层叠叠的衣物过于碍手碍脚,我经常将外衣脱下来扎在腰间。和优雅端庄沾不上边的姿态,毫无疑问,会令宫中的女官直接昏厥过去。 我曾经并不在意他人的视线,也不曾想过所谓的嫁人,还有夫家的看法。 有了婚约以后,我没有立刻收敛自己的行径。我经常翻墙去看我的未婚夫,为了翻墙,就得经常爬树。 几年下来,我对他家附近的每一棵树都瞭若指掌,哪一树最好爬,哪一棵树视野最好,我全部烂熟于心,因为没有人明言禁止,愈发肆无忌惮。 但人终究是会长大的。 父母离世后,我搬进了我未婚夫的宅邸。 他的病情逐渐恶化,反覆不定的病症爆发起来常常毫无徵兆。我经常半夜起来,作息昼夜颠倒。 照料我的未婚夫一事占据了我的全部心神,我不再有其他时间,也不再坐在高高的枝头眺望远方。 我试着变得端庄,学习如何变得体贴。 我的未婚夫来自历史悠久的大家族,他有着良好的教养,丰富的学识,我只是看他一眼——任何人只要看我们一眼——就能意识到我们两人天差地别的不同。 与其说是他的未婚妻,我更像是……一个负责贴身照顾他的人。 从世人的目光中,从很多很多的反馈中,我模模糊糊意识到了这点。 我终于开始在意别人,在意我未婚夫乃至夫家的看法。 我再也没有爬到高高的地方,让风自由地吹在脸上。 夕阳沉下地平线,天空的角落燃烧着白昼的余晖。 缘一安安静静地坐在我身边,那似乎是我第一次将过去竹筒倒豆子似的讲出来。 「抱歉,之前一直瞒着你。」晚风吹起衣角,我的心情平静无比,宁和得令我自己都觉得诧异,「连之前的名字都不是真名,我似乎有很多事情都没有告诉你。」 缘一摇摇头:「只是名字而已。」 他的目光淡然沉静,瞳孔和天边的夕阳是同样温暖的颜色。 「你始终是你。」 我们坐在枝头,看着太阳坠落下去。 没有谈话的声音,但夜虫开始轻轻歌唱。并不遥远的地方,宅邸的廊檐下渐次点起了暖黄的灯光。 星辰满上夜空的幕布,缘一好像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从袖子里拿出一小块手帕包着的东西。 「这是什么?」 「带回来的点心。」 「……你之前怎么没给我?」 「忘了。」 缘一直接跃下枝头。 我下意识地探出身去,他轻轻松松落回地面,转身朝我看来。 「要下来吗?」 他微微伸出手。 夜风拂面而来,我离开枝头,他张手接住我,好像就等着我落下来似的。 「腿还疼吗?」缘一问我。 「早就不疼了。」我看他一眼,「你不是比我更了解我的伤势吗。」 他慢吞吞地将我放下来,确定我站直了,才松开手。 几天后,我看见炼狱家的剑士和缘一坐在廊檐下聊天。缘一很少和人聊天,我下意识凑近了点,听见笑容爽朗的剑士问他: 「点心送出去了吗?」 缘一抱着茶杯点了点头。 「那就没问题了。」长得特别像猫头鹰的剑士把胸膛拍得啪啪响,「我妹妹不开心的时候,只要送她点心,她立刻就会高兴起来。」 第23页 然后又叽里哌啦地说了一堆如何让人开心起来的办法。 啊,好像交到朋友了呢。 嘴角带着笑容,我悄悄地从走廊的拐角处退了下去。 猫头鹰剑士来我的茶屋休憩时,我特地免了他的茶水费——无法握刀也不能再参与猎鬼行动的我闲着也是闲着,养好伤势后在产屋敷宅邸附近的村子里开了一家茶屋。 经常拜访茶屋的有附近的村民,也有鬼杀队的队士。 缘一不算是客人,他是常驻的员工,没有工资但可以随便吃点心。 看着日柱大人面无表情地给他们端茶倒水,鬼杀队的队士一开始有些不习惯,后来时间一长,茶屋反倒成了队士们交流剑术心得的场所。 茶屋面前有一小片空地,有一些事情用言语解释不清楚,缘一就会来到空地上进行现场示范。 那是村民们最喜欢的娱乐活动。 平平淡淡的日子如水流去。村里忙着筹备秋收的祭典,我在茶屋里擦着桌子,听到门帘被人撩起,檐下的风铃转了一圈,发出涟漪般的轻响。 腰间佩刀的武士立在门口,那个人不是缘一,尽管五官好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人的气质截然不同,只要不看外貌便能轻易区分。 我一下子站直了,差点直接甩开手里的抹布。 「您是来找缘一的吗?」 那个时候,继国岩胜还没有长出六只眼睛,大家都还是人类,可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聊天。 佩刀的武士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我是来找你的。」 哦。我立刻就懂了: ——这个人是来打听缘一的事情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奇蹟般的更新.jpg 缘一和朝日子,我决定自然发展了 反正这两人是养老组就对了【咦 · 关于漫画: 我对男人的眼泪真的没有丝毫抵抗力【。 为什么哭泣的缘一居然会如此可爱??? 第12章 前世·十二 我不是长袖善舞的类型,和八面玲珑也沾不上关系。 坐在桌边的武士似乎也是不擅言谈的人,他沉默地望着面前的粗瓷茶杯,我也沉默地抱着托盘。我们俩人无言半晌,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眼前这位前不久还是继国家的家主,吃穿用度和普通人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我正打算上前一步,他端起茶杯浅啜一口,面部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们两人好像都在思考着怎么开口。 虽然只是我个人的臆测,但心情莫名就放松下来。 「要不要来一些茶点?」 缘一七岁的时候就离开了家,之后一直漂泊在外,和家里音信全无。若要从头讲起他这些年的生活,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继国岩胜在小小的茶屋里一直坐到了傍晚。 离开前,这位身姿始终挺拔的武士在门边稍微顿了顿,这才掀起门帘—— 「多谢款待。」 没多久后,我听说继国岩胜加入了鬼杀队。 为了替被鬼杀死的部下报仇,他撇弃家主之位,放弃了优渥的生活,甚至抛下妻儿,成为了一名猎鬼人。 缘一和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似乎没有注意到为了替家臣报仇而撇弃家族这个说辞,其中有多么明显的逻辑漏洞。 他似乎发自内心地认为兄长是为了除灭世间恶鬼,才会选择成为猎鬼人。对于自己没能早些赶到一事,他感到很抱歉。看到岩胜拼命磨鍊剑技,虎口都磨得鲜血淋漓,他没有往别的方面多想,对于兄长切磋剑艺的请求,他也从不拒绝。 不如说,他从未拒绝过兄长提出的任何请求。在指点剑术方面,更是毫无保留。 如果岩胜想和他练习一千次,那他就会和对方练习一千次。 岩胜第一次单独执行猎鬼的任务时,我问缘一会不会紧张。 他摇摇头,说兄长大人比任何人都更加努力,然后在廊檐下坐了大半个晚上,看了一宿的月亮。 「月亮好看吗?」第二天的时候我这么问他。 他看了我片刻,说:「什么月亮?」 我拍了拍缘一的肩膀,没有说话。 猎鬼的任务,岩胜完成得很成功。 但在听说缘一成为猎鬼人初期的事迹后,他眼中好不容易微微亮起来的神采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没有见过比继国岩胜对待自己更严苛的人。 在我的印象里,我也没有见过这个人露出笑容。 他总是注视着缘一。 注视着指导大家剑术的缘一,注视着眺望远方的缘一。他的存在只有一个目的,就像被刀匠锻造出来的刀也只有一个用途,他的目光不偏左右,永远只会专注于一处。 那个眼神,就仿佛在注视着遥不可及的自己。 再次光临茶屋时,继国岩胜的脸上出现了斑纹。 我曾经以为只是胎记的纹路,后来接二连三地出现在其他的猎鬼人身上。猎鬼人的队伍实现了质的飞越,大家士气高涨,那曾是充满希望的一段时光。 「听说你曾经也是猎鬼人。」 和往常一样,我端上茶水和点心。但那一天岩胜并没有问我缘一的事情。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勉强算是吧。如你所见,我现在已经退休了。」 第24页 猎鬼人的观察力都极其敏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应该就已经注意到了我腿脚不便。 「你不会不甘心吗。」 这句话问得有些直白,在常人看来甚至有些失礼。 我有些意外——可能是作为武士家族的继承人培养长大的关系,继国岩胜身上的那种修养,是融入骨血的级别。不管是站立还是睡觉,这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像是被标尺量过一般,绝不会有任何出格或差错。 我摇摇头。 「为什么?」他紧紧盯着我。 「因为这都是我自找的。」我说。 岩胜蹙了蹙眉,脸上露出无法理解的神色。 为了让他更好理解一点,我补充道:「我当初并不是为了杀鬼才成为猎鬼人的。」 「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我安静了一会儿。 「因为我想知道鬼这种存在究竟是什么。」 在岩胜继续问下去之前,我已经知道他会问什么了,所以我给他添了杯茶,示意他尝一尝新出的茶点。 断掉的话题本来不会再继续下去,岩胜以陈述句的语气问我: 「你学过日之呼吸。」 「我连第一型都没有学会。」我实话实说,「就算能明白该怎么做,身体也完全跟不上。缘一教过很多人,但没有人能真正掌握日之呼吸的精髓。」 缘一成为猎鬼人没多久,便领悟了名为日之呼吸的剑法。 他曾经试着教过我,也教过任何愿意学习的人,可惜没有人能完全掌握神之子的剑技。 对于缘一来说就跟呼吸一样自然的剑法,对于常人而言却难如登天,根本不是同一级别的生物能够领会的技巧。 岩胜没有看着我,他没有看着任何人,许久都没有说话。 「……你就不觉得难受吗。」 「你是指连第一型都没有学会这件事吗?说实在的,我的资质很普通,会是这个结果并不令人意——」 「不。」他忽然打断我。 杯中的茶水晃了晃,打破的涟漪溅出少许落在桌面上。 「我指的是待在缘一身边这件事。」 屋檐下的风铃轻轻摇响,没有客人进来,茶屋内只有我们二人,以及不断膨胀扩张的寂静。 「……为什么?」我回过神,「因为他异于常人的天赋?还是因为他与众不同?」 对面的人压低声音,仿佛在拼命忍耐着什么:「难道不是吗?」 「缘一……」岩胜的声音艰涩无比,「是超脱世间常理的存在。」 说出这句话好像耗尽了这个人身上所有的力气,他一动不动地、浑身僵硬地坐在那里。 我意识到他可能并不希望别人看到自己此刻的姿态。 我微微低下头。 「你说的对,缘一确实能看到常人不太能理解的世界。」 血液的流动,肌肉的伸缩,这世上的生物在缘一的眼中是透明的。 他能看穿对手的行动和意图,在敌人举起刀之前,就能完美预测对方的下一个动作。 「但他并不完美。」 他能看穿这世间万物,但唯独无法看懂人心。 「你听过缘一吹笛子吗?」 岩胜的表情告诉我答案是否定的。 「有机会的话,真希望你能听一听。」我诚实地告诉他,「因为真的难听极了。」 岩胜没有说话。 「他练习了很久,但怎么练都练不好。」 怎么可能练得好呢——那支笛子,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发出悦耳的声音。 不论缘一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吹出动听的音符。 「我觉得,你也许可以帮帮他。」我顿了一下。 「只有你能帮他,岩胜先生。」 我曾经以为缘一和他的兄长还有时间——也许不是很多时间,但至少他们还有好好沟通的机会,能够坐下来将往事摊开。 连接过去的桥樑还没有断裂,熊熊燃烧的妒火还没有吞噬一切。 时不时就会来我的茶屋坐一下午,只要是有关缘一的事情,不论多么无聊都不会打断我的人,心底分明还存着嫉妒以外的情绪。 我曾经以为大家都还有时间。 但持有斑纹的剑士开始相继死去。 我在茶屋里坐了一整天,没有人出现,没有人来。 为什么没有人通知我,我至今不曾明白。 继国缘一没能杀掉无惨。他放跑了无惨身边的鬼。继国岩胜已经不再是人类。 当我收到消息时,要求缘一切腹自尽的声音已经甚嚣尘上。 他被剥夺了猎鬼人的身份,在处分下来以前,不能离开关押他的房间一步。 炼狱家的剑士不再大声嚷嚷,笑容也不再明快爽朗。他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最终还是带着我去了缘一所在的地方。 和室的门在身后合上了,对着壁龛而坐的人没有抬起头来,也没有出声确认我的存在。 双手置于膝头,缘一低着头,一直看着自己空空的掌心。 我在他身后坐下来,等他什么时候开口跟我说话。 但他一直沉默着,我几乎以为他不敢看我。 「……缘一?」 「我会离开。」缘一垂着眼帘。 我想了很久。 也许是因为从听到消息的那一刻起,我的大脑就一片空白,我想了特别特别久,终于听见自己开口: 第25页 「请给我纸和笔。」 夜色沉下去,烛光融化到桌面上。 书写自己的罪行时,我发现自己的手没有颤抖。我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也忘记了人类还需要呼吸。 那一刻,我仿佛脱离了自己的身体,从很遥远的地方注视着自己,看着那个我一笔一划,缓慢而清晰地在雪白的和纸上烙下十几种草药的名字。 「……这是什么?」有人这么问我。 「是药材的名字。」我听见自己这么回答,「让人变成鬼的药材,我记得的,都写在这里了。」 ——「当年的事,并不是您的错。」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我的未婚夫性格多疑,病情急剧恶化后,他虚弱到任何人都能轻易杀死。因此,他不相信其他人,尤其不相信宅邸里那些出自本家的侍女随从。 医生给他开的药,那些苦到仅仅是闻着便令人喉咙酸涩的汤药,全部都是我亲自熬的。 煮好后,也是我亲手端上去的。 药材的种类,剂量,食用方法。 我原本以为我已经忘了,全部忘得一干二净。 但我将那些医嘱背了那么多遍,这世上曾没有人比我更熟悉那位医师的笔记。 我不擅长任何需要死记硬背的东西,但只有那些药材的名字和用途,我几乎是在记忆里嚼烂了吞下去。 墨迹已经干了。 我将那张纸折起来,折好了。 「将这个呈上去之后,我估计也无法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我一点也不觉得疼。 知道这世上的鬼是怎么来的之后,我早就已经痛过很多遍了。在心里将自己千刀万剐过很多遍了。 我一点也不疼。 「你愿意带我一起走吗?」 ……为什么当年要丢下我。 为什么要留我一个人。 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扔在罪业深重的黑暗里。 为什么,我会被鬼吃掉呢。 为什么…… 我会这么活该呢。 「还是说,」我笑起来,「你恨我了?」 他的兄长被无惨变成了鬼,他会恨我也是理所当然。 我啊…… 我一直都知道—— 有人伸手抱住了我。 那个人的声音明明没有多少情绪波动,听起来却有些无措: 「别哭。」 「别哭了,朝日子。」 我爱的人最终都会离我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热情汉化,漫画177,岩胜的回忆自述:「之后他几乎两手空空,就那样迈着小小的步伐不见了踪影。」 「迈着小小的步伐不见了踪影」 对于一个人,真的只剩下憎恨和嫉妒的话,是说不出「小小的步伐」这样充满怜爱的话的 对于真正讨厌的人,没有人会用「小小的步伐」这种形容 ……继国岩胜是个杯具 继国缘一也是个杯具 · 继国兄弟真的惨 感谢在2019-12-14 10:05:24~2019-12-16 21:29: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氢氧化铜 29瓶;大白(●––●) 5瓶;水阡墨隐、阿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前世·十三 继国缘一被正式逐出了鬼杀队。 扬言要他切腹的队士认为这个判决过于宽容,但年仅六岁的主公态度坚决,不论那些人如何抗议,意志都没有丝毫动摇,激烈反对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最后终于没有了涟漪。 离开的那一天,天空很蓝,远方的青山淡如烟雾。 缘一在茶屋外等我,我拿好手杖,扣上斗笠的系带,回首最后看了一眼已经变得有些陌生的地方。 没有隆重的告别,没有送行的队伍,仿佛只是普通地要出一趟远门,我和缘一在清早的阳光中踏上了离开的道路。 细碎的光芒从叶隙中洒落,山路并不崎岖,只是沉默得有些漫长。 缘一放缓了步伐,慢慢跟在我的身边。我小心地注意着脚下的石子,走着走着,眼前忽然蹲下一道身影。 「上来吧。」缘一回头看我,平静的眼神无波无澜。 在天黑前,我们得越过眼前的山岭抵达落脚的旅屋。 我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吃力。 犹豫片刻后,我抬手环住了缘一的脖子。 他背着我稳稳噹噹地站起来,好像背起的不是我整个人的重量,而是一片轻飘飘的羽毛。 「会不会很重?」 「不会。」 隔着胸腔传来的心跳沉稳而平缓,缘一背着我走过长长的山路,涉过山峡间湍急的河流。 我们路过漫山遍野开着荻花的山谷,跑下山坡的时候,呼啦啦的风拔地而起,我下巴上的扣带忽然松开,斗笠被风高高抛起,像展翅的雀鸟一样掠向碧空。 金黄色的海浪翻涌而来,我抱着缘一的脖子,他背着我穿过荻花摇曳的山野。我记得天空很高很高,明亮的太阳照耀在人的身上,暖和得不得了。 「缘一。」我喊他的名字。 「怎么了?」 阳光下,他的发尾是仿佛要燃烧起来的颜色,眼神却温和似春天的水,清澈地映出这世间平等的万物。 第26页 荻花窸窣着和声轻吟,我没有说话,缘一也没有开口询问,他只是安静地背着我,穿过金色灿烂的山谷,穿过荻花在风中歌唱的山坡。 「……你不累吗?」 缘一摇摇头:「我不累。」 「你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他的声音依然平和:「不用。」 我在他的背上靠了一会儿。我已经许久没有觉得如此安心,天地间的风声好像都淡了下去,只剩下紧紧相贴的心跳印在我的耳边。 「缘一,」我小声地说,「你不会死,对不对?」 你不会像其他持有斑纹的剑士,在二十五岁之前就死去,对不对? 缘一沉默了一会儿。 「不会。」 开满荻花的山坡,绵延得很远很远。 他真的长大了,我记得自己当时这么想——居然连哄人的招数都学会了。 但是我很开心,我开心极了。 我折了一枝荻花,弯弯的荻花沉甸甸地压在金黄色的茎秆上,好像白鹭漂亮的尾羽。 白绒绒的荻花在缘一的眼前扫来扫去,他露出若有所悟的神色:「你喜欢这些?」 「不。」我纠正他,「这是送给你的。」 我将荻花送给缘一,他背着我,没有手拿,于是那枝荻花就由我帮他拿着。 「缘一,你要活得长命百岁,好不好?」 「等明年荻花又开了,我们再来这里,好不好?」 他说好。 我说什么,他都说好。 我嘀嘀咕咕又跟他讲了好多有的没的。我活了这般久,第一次遇到像他这般耐心而不挑剔的听众。 时间仿佛又回到相遇时的原点,我们再次踏上旅途。 ——只是重新开始而已。 没有目的地的旅途很长,道路很远,但天空碧蓝,阳光灿烂。 尽管有时暴雨倾盆,路途有时崎岖难行,没有足够的盘缠也十分令人苦恼。 尽管风餐露宿,四处漂泊,我并不觉得辛苦。 缘一没有食言。 二十五岁那年,他依然活着。 二十七岁那年,他也依然在我身边。 二十九岁时,他将我前几辈子的事迹听了大半,有时甚至能揪出我回忆中的细微错处。真是可怕的记忆。 好几年的时间仿佛是眨眼般就流逝而去,我偶尔会收到产屋敷澈哉的信,有时候会收到来自炼狱家的问候。 缘一不善言辞,也不擅长回信。我督促了他几次,他才慢吞吞地提起笔来,简短地回复了对方洋洋洒洒写满好几张纸的信笺。 至于那个年纪尚幼便担起家主之位的孩子,他如今已经马上就要迎娶夫人,口吻温和地向我请教如何和新婚的妻子相处。 我有些苦恼。我并未成婚,也没有结婚的经历。但我认真思考了几天,还是写下了最朴实的建议——要温柔。要体贴。要耐心。 我将自己的回覆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总觉得有哪里不太满意,但要补充什么又暂时想不起来,挣扎片刻后还是裁开了信纸,任由那只乌鸦将我的回覆带去了远方。 「写完了?」 我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地装死,缘一凑过来,抬手拨开我颊边散落的碎发。 他的眼神沉静温和,像冬天围炉里温暖的炭火。 我直起身来。 「你要现在出门吗?」 缘一在围炉边坐下来。天气最近逐渐转冷,他依然穿着绯色的羽织和山吹色的和服,我觉得他穿得不够暖,在屋子里翻找一遍,总算从厚厚的木柜里翻出一件夹棉的羽织来。 「刀刃上过油了吗?柄卷缠好了吗?能一刀砍下鬼的头颅吗?啊对了,紫藤花的毒素我提取了一小瓶,你要不要一起带上?」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替他披上羽织。缘一安静地点头,表示他一切都准备好了,眼神似乎有些柔和。 拉开木门,寒风捲起门帘。 我看着缘一别上佩刀,刀鞘合上刀镡发出锵的一声轻响。他神色平淡,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仿佛只是要出门晃一圈,而不是去山里猎鬼。 我们在这个山村已经停留了一月有余,我偶然帮助受伤的村民接好了断骨,后来陆陆续续有村民前来看病,我莫名其妙成了医生,村民们又格外热情,就暂时留了下来。 前几日,听说山里出现了鬼,上山打猎的村民被吃得只剩下一副骨架,村里人心惶惶,缘一没有说过自己是猎鬼人,但作为村里唯一会用刀的人,自然而然地便被委託了斩鬼的重任。 我站在门边目送他离开。天际飘起了小雪,缘一在鹅毛般的白色中走出几步,然后又折身走了回来。 他抬起手,很轻地碰了一下我的脸颊,认真地低头说: 「等我回来。」 红色的身影在雪中走远了。 我摸了摸他指尖碰到的地方,温热的触感仿佛还隐隐留在脸颊的肌肤上。 有些烫。 …… 半夜,我被敲门的声音惊醒。 咚咚咚——咚咚咚—— 那个声音急促而固定,我在黑暗中披起外衣,循着记忆摸到门边。 「阿朝小姐!」 等在门口的僕役发出仿佛见到救命恩人的声音。 「快!跟我来!夫人她的肺病又犯了。」 我和缘一现在的住处是名为长野信次郎的木材商人提供的,他的夫人美津子常年卧病在床,每到冬天便咳得厉害,有时整夜都无法入眠。 第27页 身着粗布的僕役在前面提着灯笼。混沌深沉的黑暗中,那一点点的光芒映出飞雪不断飘落的影子,仿佛照亮徘徊于世的幽魂黄泉归途的引路灯。 入夜后,雪愈下愈大。地面上不知何时已经积了一层雪,坚硬冰冷,像某种生物厚厚的外壳。 穿过风雪,村里最气派的宅邸从黑暗中浮现而出。 四周静悄悄的,如此严寒的夜晚,只有这一座宅邸的灯光还亮着。 在侍女的指引下,我来到内室。 面色愁苦的年轻男人见到我眼中一亮,立刻迎了上来。 「美津子她……」 长野信次郎是发自内心地爱着他体弱多病的夫人,明明家境殷实,知道美津子无法生育后,也一直没有娶侧室。 在我煮药的期间,他一直在竹帘外来回走动,听到室内咳嗽声起,每次想要蹿进去,都会被他的夫人虚弱而坚定地制止。 忙到后半夜,美津子的病情总算稳定下来,整个宅邸的人都松了口气。 「谢谢你,谢谢你。」 长野信次郎红着眼眶跟我再三道谢,恳请我留宿一晚。 廊檐下的青铜灯映照出黑暗中的飞雪,撕棉扯絮的雪花不断纷落,像是要埋葬整个世界一般声势浩大。 我犹豫了一下,想到缘一,还是选择了拒绝。 「我还是回……」 咚。 那不是敲门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地板上,骨碌碌地发出一声闷响。 我背后的汗毛在那一剎那直直竖起。 「快走——!」我一把掀开竹帘,不顾二人惊异的神色,厉声喝道:「现在就从后门离开!」 冰冷刺骨的风呼啸而来,廊檐下的青铜灯疯狂摇晃起来,叮叮咚咚的声音在明灭的光影中连成一片。 侍女的尖叫断在喉咙口,那只鬼的速度极快,四肢着地,如壁虎一般快速爬行,眨眼就来到了内室的主卧。 长野信次郎抱着瑟瑟发抖的美津子,踉踉跄跄往后门跑去。 我抽出短刀,滚烫的鲜血忽然爆射而出,全部溅到了我前面的竹帘上,睁着双眼的僕役被那只鬼往后一抓,尸首像破布袋子一样飞出去,砸落到中庭的碎石地上。 「美津子——!」慌张的喊声传来,我一转头,美津子跌倒在地上,手腕被碎石划出了几道鲜红的血痕。 在这世上,有一部分人是稀血体质。 对于鬼来说,稀血体质的人类是罕见的补品,吃一人相当于吃百人。没有鬼能拒绝稀血体质的人散发出来的香味。 那只鬼发出一声令人血液倒流的可怕嚎叫,遽然朝美津子扑了过去! ……赶不上。 我无法奔跑。我的腿落下了终身的残疾,再也不能行动自如。 ……来不及了。 睁大的视野中,一个身影忽然挡到美津子身前。 长野信次郎,那个男人脸色惨白,仿佛已经在那一刻死去,但他护在美津子身前的动作纹丝不动。 我急剧地喘了一口气,好像忽然无法呼吸。 只有一个办法。 我知道的,只有一个办法。 对于鬼来说,只有一个名字,是比食人肉噬人血,更加可怕更加不可违逆的本能。 「……无惨!!!」 我声嘶力竭,无法呼吸。 「鬼舞辻无惨!!!」 禁忌的名字被呼喊出来的瞬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那只鬼忽然冻住。 雪依然在下,纷纷茫茫,从黑暗的尽头飘落。 咯吱—— 那只鬼扭过头。 毛细血管爆裂,可怖的裂纹像蛛网一般在瞳孔细长的眼珠里扩散。 咕噜咕噜疯狂转动的眼球,在映出我的身影之后忽然凝住。 时间静止,在那短短的一瞬,注视着我的猩红眼目好像忽然变成了别人的视线。 旋即,凝固的眼球再次震动起来,那只鬼的头颅青筋暴鼓。它发出含糊不清的哀嚎,极快的语速仿佛在和颅内的某个声音讨饶,左右闪动的眼球满是惊惧。 「不不不不……无惨大人……我没有……不不不不……」 它蜷起身体,捂着脑袋发出刺耳的嘶鸣。 那只鬼抽搐着,好像体内的细胞在暴动,在将它从内部挖空,吞吃一切可吞吃的血肉和筋骨。 我以为它会像上次的那只鬼那样爆裂开来,碎成血沫和碎肉。 但它没有。 宛若遭受寄生一般的剧烈抽搐过后,那只鬼捂着鲜血淋漓的脸,忽然抬头朝我看来。 我无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下一瞬,空气被撕裂,那只鬼几乎是眨眼就来到了我面前。我甚至来不及挥刀,在最后一刻险之又险地避开他朝我抓来的手,猛地往旁边就地一滚。 雪粒簌簌而落,我飞快地爬起来,那只鬼毫不犹豫地再次朝我袭来。 我来不及躲避,一刀刺进它的眼珠,尖利的刀刃噗嗤一声没入眼眶,那只鬼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没有痛觉也没有自我的意识,一下子将我从地上提了起来。 鲜红的血从眼眶里汩汩流出,我拔出刀,再次对着它手腕上的经脉割了下去。 我重获自由,骤然落回地面。但只是眨眼间,那只鬼就反应了过来,被我割开的伤口重新癒合如初。 第28页 廊檐下的灯火显得那般遥远,在黑暗中如深海的微光闪烁不定。 冰冷的雪地洒着斑斑血迹,我踉跄一步,腿骨传来钻心的剧痛,再次跌进雪里。 那只鬼的动作好像忽然顿了顿,但这短暂的停顿仿若错觉,我睁大眼睛,扑面而来的罡风割得我脸颊生疼。 耀眼的刀光像流火,骤然从黑暗中闪现。 我没有看清楚缘一起手的动作,也没有看到他抵达的瞬间。 只是呼吸错落的一剎那,日轮刀的轨迹分开空气,同时也分开了那只鬼的头颅和身躯。 干净利落的一刀,那只鬼的身躯保持着前倾的动作,伸出的手近到几乎已经握住我的脖颈,肩膀上的头颅忽然后仰,平整截断。 噗通一声,那颗头颅滚落到雪里,如同烧尽的木炭,逐渐化为灰烟。 「阿朝。」 我回过神。 然后我发现,缘一在微微喘气。 他好像冒着风雪奔跑了一夜,又或是刚刚从殊死的搏斗中倖存下来。但他明明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刚才也是利落的一刀砍下了鬼的首级。 缘一伸出手碰了碰我的脸,好像要确定我的体温。 他的手指很凉。 「我没事。」 我刚想这么说,他忽然将我搂进怀里,手紧紧按着我的背嵴,头埋在我的颈窝里。 失去首级的鬼,仅存的一只手臂抽搐痉挛着,撑起破碎的身躯忽然朝缘一袭来。 缘一抱着我一个闪身,那只鬼凶狠的攻击落了个空,摇摇晃晃的身躯重新栽到雪里,再也没了力气。 我感到有一股视线盯着我。 头颅已经消失了一半的鬼,睁着猩红的眼睛,眼瞳从中央裂开无数碎痕,就那么死死地望着我。 然后化为了灰烬。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16 21:29:44~2019-12-20 15:08: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雾里里、陛下 10瓶;沙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前世·十四 我过去似乎不太喜欢冬天。 冰冷的空气,白茫茫的大地,呼啸的寒风捲起飘飞的雪花。 「不喜欢」这个形容也许过于苛刻,但寒冷而漫长的冬季曾那般难熬,下降的温度是不详的徵兆,风雪交加的天气对于病人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还没结束。」 寒风掠走了青铜灯的光芒,和室角落的炭盆在黑暗中燃烧着黯淡的火光。 缘一将我抱到廊檐下,其他人都已前去避难,诺大的宅邸只剩下雪花飘落的声音,层层叠叠,漫漫洒洒地朝着大地的尽头坠去。 我回过神:「……什么还没结束?」 缘一拂去落到我肩头的雪花:「我和他交过手。」 常年握刀的手很温暖,贴上我的脸颊时,我才发现自己有多冰冷。 「他以为你死了。」 炭火的温度在寒冷的空气中似有若无,单薄似缥缈的白雾。 我抬起头,缘一微微敛着眼眸,声音十分平静。 可能是光线过暗,我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但现在不一样了。」 大雪纷飞的黑暗中,蛰伏着令人不安的预感。 ——太安静了。 四周膨胀的寂静好像脆弱的冰,轻易便会溃散裂开。 「……等等。」我下意识地伸出手。 但我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短促的呼吸在眼前化为白雾,一如我含在喉咙里的声音,出口后就没了下文。 「没事的。」缘一对我说。 「让他来。」 染血的竹帘被寒风吹动,垂下的穗子窸窣着发出孤零零的细响。 回荡的风声微弱下去,最终静止于虚无。 鬼是具有领地意识的生物,在那以前,我没有见过成群行动的鬼。 那是一个分外漫长的夜晚。夜空中没有星辰,也没有月光。镀在缘一刀上的是燃烧的火光,划破寒冷空气的是飞绽的血花,响彻寂静的是恶鬼的哀嚎。 被无形的力量驱使着,被血液中的诅咒束缚着,那些鬼跨越黑暗的风雪和遥远的距离而来,前仆后继朝缘一发起攻击,疯狂而全无理智。 但没有哪只鬼能摸到缘一的衣角。 戴着花牌耳饰的剑士握着刀,立在大雪飘飞的庭院中央。 他一直站在那里,站在我和我的过去之间。 挥刀的瞬间,袭来的恶鬼尸首分离。 手起刀落,绯红的衣袖翻飞,干净利落的身姿仿佛向神明献上祝祷之舞的巫子,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那个身影是长明不灭的灯,是燃烧不息的火。 纷纷扬扬的大雪不知何时停了,风也不再厉声呼啸。 最后一只鬼被缘一斩于刀下时,遥远的天际破裂出黎明的光。 黑红的赫刀分开了鬼的身躯,如岩浆滚烫沸腾的愤怒,扭曲如毒蛇的恨意,在切进黑暗的天光中灰飞烟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漫漫长夜迎来终结,立在光与影的交界线中的身影静默片刻,收起了手中的刀。 继国缘一杀了一夜的鬼。 在接下来的几百年内,那个山村都没有再出现恶鬼吃人的事件。 …… 切妻造的屋顶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 第29页 ——您终于回来了。 迎接我的侍女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弯腰行礼时额角差点磕到地板上,对我使用敬语时的语气也带上了几分真心。 她急忙将我往宅邸的中心引去,我外衣都来不及换下,只得匆匆将斗笠一摘,跟上她不似平日优雅细碎的步伐。 ——怎么了? 对方没有回答我的话,反而朝我投来谴责意味颇重的一瞥。 ——您去哪了? 那幽怨的表情,恍然让我觉得自己是有了新欢后便数月未曾拜访的负心汉。但我只是早上出了一趟门而已,在傍晚时分回到宅邸,没想到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我…… 话音未落,瓷器碎裂的声音骤然在寝殿内迸开。 守在殿外的侍女随从齐齐跟着哆嗦了一下,没多久,几个人灰头土脸地从房间被赶了出来。为首的侍女遮着脸,长长的袖子掩去了颊侧被碎片割出的细长红痕,眼角似有畏惧的泪光。 我出现在长廊拐角处时,所有人都朝我看来,守在两侧的侍女恭恭敬敬地拉开门,其他人像退潮的海水,片刻就从我的视野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天气严寒,屋内烧着炭。弥久不散的苦涩药味盖过了薰香和炭火的气息,坐在帐内的人表情阴沉,面无表情地盯着炭盆内嘶嘶燃烧的火苗。 乌黑捲曲的发不知何时散了开来,他的脸色看起来愈发苍白,冰冷似庭院中堆砌的积雪。 我捡起地上的碎瓷,那个人终于看向我,眼眸阴红。 ——你去哪了? 这个问题,之前已经有人问过我一次了。 ——我去了一趟神社。 我如实回答。 ——因为在京城郊外,路上花了一些时间。 我将地板上的瓷器碎片一一拾起,放到漆木的托盘里。 ——怎么不让人来收拾一下呢?如果被划伤了就不好了。 ——现在是我在问你。 我的未婚夫语气冷漠,每一个字都结着冰霜。 他紧紧盯着我。 ——你去神社做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 这份犹豫似乎令我未婚夫阴冷的表情出现了裂痕,他喘了口气,像是在强忍怒气,或者是已经无法再忍耐愤怒,压低的声音近乎狠戾。 ——告诉我! 他当时的模样看起来随时都会咳血,我担心他病情发作,赶紧从衣襟里掏出小小的护身符。 ——是为了护身符,为了求到护身符我才去的。 哔剥一声,灯台内短暂跃出星子般的火花。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也从不相信神明的庇护。 我的声音小了下去。 ——但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我想着说不定……说不定能派上用场,哪怕只是心安一些也好,就…… ——不需要。 垂下的帐子将朦朦胧胧的光影隔绝在外,我的未婚夫冷漠地移开视线,平静下来后又恢复了往常那副高傲矜持的模样。 ——我不需要那种没用的东西。 对于他这个反应,我并不意外。 于是我只是一声不吭地将护身符收了起来。 那个人闭了闭眼。 ——我要休息了。 冬季白昼短暂,入夜后能做的事情寥寥无几,连遥远的犬吠都听不见几声,安静得只剩下落雪和寒风的声音。 我吹熄了灯台中的烛火,黑暗笼罩下来,寝殿的角落烧着木炭,小小的一圈光晕经过距离的稀释后投映在墙壁和天井上,暖色的光芒薄如蝉翼,拉出长长的倒影。 ——冷吗。 我从被窝里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个人苍白的指尖。 我的未婚夫微微侧头,睁开红梅色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将手盖到他的手背上,他的体温很低,手指冰凉,我捂了好一会儿,才将自己身上的暖意传递过去。 他任我握着他的手。 ——需不需要再添一些炭? ——……不用。 ——那,我再去加一床被子? ——别动。 于是我不动了。 我以为我的未婚夫不会再开口,但他沉默了一会儿,以漫不经心的语气问我。 ——宫里举行的踏歌会,你会不会去? 正月有盛大的朝贺,有参拜天地四方的祈祷祭,有各种各样祈福消灾的仪式和传统,比如在正月初七食用据说能包治百病的七菜粥。 我的未婚夫常年卧病在床,他讨厌一切和他无关的热闹,尤其厌恶每年正月都会举行的踏歌会。染病之前,他曾在那一年的踏歌会上崭露头角,赢得赞誉无数。但如今新的一年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值得庆祝的意义,反倒象徵着他朝死亡更近了一步。 正月十五是男子的踏歌会,女子的踏歌会则在正月十七那一天举行。 我摇摇头。 ——你知道的,我不擅长那些。 我不擅长吟歌,也不擅长舞蹈。像踏歌会那般隆重而风雅的祭典,根本轮不到我出场。 他放松下来,隐约低笑一声。 ——说的也是。 我似乎遭到了嘲笑,但我并不觉得难过。 我只觉得遗憾,没有见过他最风光时的模样。 夜色深了下去,角落的火光蜷在炭盆里昏昏欲睡。 第30页 身边人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我悄悄起身,拿起叠在一旁的外衣盖在他身上,抚平衣褶盖好了。 我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小心地拢了拢落到他脸颊旁边的黑发。 其实,若他一直风光无限下去,我和他的人生本来不会有任何交集。 也许我会从某个人的口中听到他的名字,也许我会在哪个宴会上遥遥瞥见他狩衣的一角,也许他的目光会在不经意间略过哪个屏风,但他不会注意到我的身影,就像其他的任何人一样,短暂的视线不会在我身上浪费停留。 而我呢,我不会再爱上他。 我不会再次侧着身躺下来,将手覆到冰凉苍白的手背上。 我不会摸着那个人的脉搏,慢慢闭上眼睛。 我的命运不会有任何转折。我会安然度过普通的一生。 …… 寒冬即将过去时,我收到了来自产屋敷澈哉的一封信。 那只乌鸦站在窗边骄傲地抖着羽毛,我餵了它几颗蚕豆,解下绑在它脚边的信筒。 缘一坐在我身边,时间是正午,从窗口漏进来的阳光剔透明亮,我借着天光拆开信纸,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字迹,内容一如往常,以友人的口吻叙述了鬼杀队这段时间的日常。 鬼舞辻无惨仿佛从世间凭空消失了,继国岩胜的下落至今毫无消息,鬼的活动有所减少,猎鬼人的伤亡没有往年惨重。 产屋敷澈哉和他的妻子相处得非常好,两人十分恩爱。 提及他身上初显的诅咒和疾病时,他的字里行间没有恐惧的情绪,反而显得十分平静,仿佛早已接受了自己身为产屋敷一族的命运。 那封信并不长,我将描述他病情的段落反覆读了几遍,终于来到信笺末尾。 「……怎么了?」缘一问我。 信的最底端,是迟来许多年的道歉。 我认为产屋敷一族当年于我有恩,在我最无依无靠的时候予我庇护,没有任我流落街头。但他告诉我事实并非如此,收留我的决定并非出自善意,而是来自那个人的授意。 ……我的未婚夫消失的那两年间,他的家人、同僚、政敌,我见过的和没见过的人,仿佛同一时间冒了出来。 他们难以置信,他们满腔狐疑,但唯一坚信的,便是我——我一定是唯一知道他去向的人,他不可能真的离开了京城,就这么一走了之。 「阿朝?」 缘一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窗外阳光正好,过不了多久积雪消融,大地会再次冒出嫩绿的春意,枝头又会绽出明丽的色彩。 生命轮回往复,四季的时间不曾停歇流转。 「……没什么。」 我放下那张迟到了六百年的信。 「只是一些陈年旧事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战国时期要结束了 文章进度过半.jpg · 最近比较忙,没有时间回复大家的评论,但每一条评论我都看了几遍!【你。 那都是爱啊【震声 ` 感谢在2019-12-20 15:08:37~2019-12-27 15:30: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甘系、迷雾、hoho 10瓶;魔、新选组一番队队长、大白(●––●) 5瓶;a.h. 3瓶;marguerite 2瓶;白酒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前世·十五 「会痛吗?」 坐在我面前的小姑娘忍住眼泪点点头,紧张兮兮地盯着我托着她脚踝的手。 丁点大的小姑娘从山坡上摔下来崴到了脚,被父母送到我这里来时,右脚的脚踝已经又红又肿,轻轻一碰便疼得直掉眼泪。 我尽量放轻动作,还没碰到错位的骨头,小姑娘的眼中迅速积蓄起泪珠,似坠非坠地挂在眼眶里。 「……」 我微微松开手,那水汪汪的泪意又迅速退了下去。 「……缘一。」 被唤到名字的人非常自然地凑了过来。 「怎么了?」 我招招手:「你蹲下来点。」 缘一非常配合地矮下身子,日轮纹样的花牌耳饰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 「看到这个了吗?」我指指缘一的耳边,「漂不漂亮?」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很容易被骗走注意力。 果不其然,小姑娘睁大眼睛,就像看到了漂亮的蝴蝶一样,下意识地朝着缘一伸出软乎乎的小手—— 咔。我将错位的骨头接了回去。 小姑娘愣住了,似乎都忘了喊疼。 她有些茫然地坐在那里,软乎乎的小脸逐渐皱起,后知后觉地涌上泪意。眼看着她就要抽噎出声,我赶紧拉住缘一的袖子,将他拉到和我统一的战线上。 缘一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他低头看我,我无声地朝他比出口型: 「快,要举高高。」 继国缘一长得很高,和村民们在一起时,经常比别人高出小半个头来。 作为那只鹤立鸡群的鹤,他本人虽然话不多,不常笑,总是那副安安静静云淡风轻的样子,可能是身高的关系,他特别受村里的小孩子喜欢,还是那种有点害羞,有点尊敬的喜欢。 缘一不擅长拒绝人,村里的小孩子排着队要他举高高,他乖乖照做,脸上偏偏还没什么表情。不知情的人见到这副画面,估计还要以为这是什么奇怪的宗教祝福仪式,「让武士大人抱一抱,以后长命百岁」。 第31页 缘一将软乎乎的小姑娘举起来,举得高高的。小姑娘果然神奇地止住了眼泪,不再哭得一抽一抽。 小姑娘的父母来接她时,她还在咯咯地笑,要缘一将她丢得高一点,丢得再高一点,是个光凭胆量日后就必定不可限量的孩子。 「再见,医师小姐。」小姑娘趴在她父亲的背上朝我们挥手,「再见,长得高高的大哥哥。」 我喜欢她脸上的笑容,纯粹明亮,会让我想到一些自己已经丢失的东西。 也许正是因为想要见到这样的笑容,带着类似于赎罪的心情,我才会在这些年间成为周游各国的医生。 虽然只是治疗一些普通的跌打损伤,开一点止血化瘀的药,偶尔帮人看一看风寒之类的常见疾病,我终于有了可以称为目标的东西,每天一早睁开眼睛,就有了明确想要做的事。 小姑娘和她父母的身影远去了,我转头对缘一说:「她叫你大哥哥。」 缘一:「?」 我嘆了口气:「而我呢,我早就不是大姐姐了。」 我经常会忘记自己的岁数,因为真实的出生年代过于遥远,我有时候会忘记跟自己的时间计较。 但我最近,似乎稍微开始多了那么一丝在意。虽然没有分去我的全部心神,但这份注意偶尔还是会在这样的时刻忽然冒出来,带着我自己都不太理解的情绪。 缘一的表情起了波澜,似乎有些苦恼,不知道该如何接我这话。 如果是以前,他可不会觉得苦恼,说明他这些年长进不少。不过,他永远学不会花言巧语,和圆滑这个词也沾不上关系。 于是他默默看着我,我也默默看着他。 半晌,我抬手往自己的腰间一比:「你曾经只有这么高。」 他轻轻蹙了一下眉。 「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我当然知道。」我沉稳地说,「但你曾经只有这么高喔?」 缘一别过脸。 这个表现有些稀奇。我戳了他一下:「都多大的人了,怎么忽然就不说话了?」 「……」缘一没反应。 我决定说点好话,夸夸他。 「你今天辛苦了。」 没回应。 「哎呀,如果今天没有你的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缘一真受欢迎。村里的小孩子可喜欢让你举高高了。」 缘一转头问我:「你也想试试吗?」 我愣了一下,但他可能是误解了什么,只是这停顿的片刻,他伸手托住我,好像我和那些小孩子没有任何区别,轻轻松松便将我抱了起来。 「诶不,等……等一下!」 忽然离地,我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臂。我的表情估计有些窘迫,因为我看到缘一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那份笑意很浅,很快就被他藏了起来。 冷静下来后,我伸手捏住他的脸,凶巴巴地压低声音: 「你是故意的。」 「不。」缘一声音平淡,「我没有。」 我揪揪他的头发,黑中带红、长而卷的发梢手感很好,毛茸茸的。 「好哇,看不出你原来是这样的人。」 「……怎样的人?」他居然反问我。 我噎了一下,他和我对视片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好像理解了。」 「……什么?」 「为什么村里的小孩子喜欢玩这个。」 我:「……继国缘一。」 他立刻将我放了下来。 我当然没有生气,只是活了好几百年的人了,脸上有点挂不住。 我转身往屋里走去,缘一跟了过来。我将柜子里剩余的药材清点了一遍,发现最近可能得进山采一趟药。 「我跟你一起去。」 这好像已经成为了习惯。我上山草药,他就背着药筐跟在我后边。 被鬼袭击的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但在那之后,哪怕是有猎鬼的委託,缘一也将我带着,行动的时候还不忘叮嘱我把紫藤花的薰香带上。 斩鬼时,我就在旁边看着,看他推刀出鞘,砍下鬼的首级。 食人的恶鬼是人类的天敌,但在缘一身上,这件事好像是反过来的。 如果是普通的鬼,血鬼术也不棘手,很多时候,结束战斗只需要一刀。 这世间鬼的数量似乎有所减少,但也可能只是出现在缘一面前的鬼变少了。 活血化瘀的药草长在深山里,我脚程本来就比较慢,近来容易累了,进山採药的时间花得久了些,回过神来已是日落时分。 光被夜色驱赶到世界的角落,只剩下一丝金红色的边嵌在地平线上。 「好像鸡蛋壳啊。」我说。 白昼,世界是打开的壳。傍晚,这个壳合上了,仅剩的光线从缝隙里漏进来,就成了夕阳的景色。 缘一在林间的空地上升起了火,我考虑到我们可能会在山里过夜,提前包好了饭糰。 烤饭糰散发出米粒焦脆的香气,我抱着膝盖坐在挡风的岩石边上,星辰布满夜空,在人类无法触及的远方静静闪烁。 我们非常普通地吃完了晚饭,非常普通地看着夜空数起了星星。 「你看,那像不像一把勺子?」 我指着夜空,好像要用手指将脑海里的图像描绘出来。 那一晚,我们讲了些什么呢? 第32页 好像讲了很多很多,具体的我不太记得了,但我记得缘一一直都在很安静地听。 「等过几天,我们邀请炭吉先生来家里一趟吧。」 炭吉先生是缘一的朋友,他和他的家人被鬼袭击时,是缘一及时出现一刀砍下了鬼的头颅。 自那以后,双方多有来往,我和缘一虽然住处不定,经常四处漂泊,也会定期访问炭吉先生和他的一家。 炭吉先生就像冬日的炭火一样温暖,他的家人也总是笑容灿烂,是一群非常不可思议的人。 说着说着,迷迷糊糊的睡意就涌了上来。 缘一摸摸我的脸颊:「阿朝?」 「……困着呢。」我靠在他的肩膀上没动。 火光和夜色在眼底晕染相融,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觉得很宁静,内心像不会起波澜的湖,一望无际地铺展开去。 「缘一真暖和呢。」 衣服是暖和的,瞳孔是暖和的,就连发尾的颜色都是暖和的。仅仅是靠着,暖意就蔓延过来,将心脏的每一个角落都包裹得妥妥帖帖,连指尖都是温暖的。 缘一贴了贴我的额头。 「朝日子也是暖和的。」 传递而来的体温,是谁的呢。 不触碰他人以前,是无法明确地感受到自己的体温的。我很久以前就模模糊糊学到了这点。 「……是吗。」我笑着说,「好像被夸奖了。」 缘一没有接过我的话。 他忽然抬起手,理了理我鬓边散落下来的碎发,帮我挽回耳后压好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指尖好像有些颤抖。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缘一沉默了很久,轻声对我说: 「……你有白发了。」 不知不觉间,原来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我老了啊。」我说,「只要是人,都会老的。」 是的,有时候我都会忘记,我其实也会老去。 在这一方面,我是再普通不过的人类。 「没事的,不要担心。」 我碰了碰缘一的手,他几乎是立刻就握住了我的,将我的手牢牢地抓在掌心里。 「我会尽量活得很长,直到你成为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我也变成了满脸皱纹的老婆婆。然后呢,那个时候我可能不太走得动了,你得背着我去採药才行。」 「我可能会变得很麻烦,凡事都要依靠你,但我们依然会在一起,这一辈子我们都会在一起。那样不好吗?」 缘一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他只是唤我的名字。 「……阿朝。」 阿朝。 唤了一声,就没有再说下去。 我抬起手,摸摸他的脸。我以前不太明白他为什么喜欢这么做,但现在好像忽然就懂了。 「……没事的。」我笑着对他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吗?」 芦苇如雪飘飞的夜晚,月光洒落湖畔,我浑身是血地回到岸上时,看到戴着日轮纹样耳饰的孩子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 「你脸上沾到血了。」 小小的一只手,将柔软的帕子递到我面前。 那么多年前的事情啊,恍如昨日一般清晰。 「你叫什么名字?」 「……缘一。」他低声回答我,「我叫继国缘一。」 他一直和我在一起。 直到我垂垂老矣,这个人都一直和我在一起。 他曾经背着我穿过荻花盛开的山野,穿过大雪纷飞的黑夜。 他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过去的罪业,但他一直在我身边。 所以我不会再哭了。 就算到了下辈子,就算到了没有他的时代,我也不会再哭泣了。 因为…… 因为缘一他啊…… 他是擦去了我所有眼泪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战国时期就写到这吧 这一世真正别离的那一刻我就不写啦 知道朝日子和缘一白头到老就行了 刀我就不插了【。 感谢在2019-12-27 15:30:36~2020-01-04 20:16: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曳丶薇 15瓶;我本为魔 10瓶;于浮 5瓶;呓语 4瓶;魔、五柳先生 2瓶;殊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前世·番外 鬼舞辻无惨还是人类时,曾经有过一个未婚妻。 得知自己婚约的那一天,他坐在没有一丝风的屋子里,厚厚的帐帘遮去了通报之人的身影,只能隐约看见对方衣袍和冠帽的轮廓。 他当时好像读的是唐诗。反覆咀嚼过的异国文字印在洒着金箔的纸张上,他已经不记得具体内容,甜腻的薰香和苦涩的药味混合在一起,闻着便令人觉得厌烦。 传达消息的侍从始终低着头颅,他温和地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那位未婚妻来自身份低微的家族,父亲是宫内从七位的文官,母族并不显赫,据说样貌平平,才华也没有可圈可点之处,除了身体健康,几乎没有任何值得称赞的优点。 ——直白地说,就是个无法提供任何政治助力的妻子。 一个註定因病早逝的人,哪里会需要什么仕途。 「……大人?」帐外的身影微微抬起头来。 第33页 他捏紧手中的书卷,面上依然带着温和的笑:「我知道了,你可以退下去了。」 ——是从什么时候起,以前轻易便能被他踩在脚下的人,居然也敢向他投来怜悯的目光? 他曾经在踏歌会上得到圣上的亲口赞誉,论诗词歌赋,论博古通今,没有人能与他比肩。 未来的家主之位是他的,权利、名誉、颂赞,一切都唾手可得,世人曾以充满艷羡的目光将他围绕,庸庸碌碌的凡人一辈子也无法企及他的起点。 但这样的人生在他染上绝症的那一年戛然而止。 「……真可怜啊。」 人们在他背后窃窃私语。 「真可怜啊。」 曾经嫉妒他的人,轻轻摇着扇子如此感嘆。 「真是太可惜了。」 怜悯的目光,幸灾乐祸的笑容,被滴水不漏地掩藏在虚伪的同情之下。 死亡是污染,疾病是诅咒。 他是被神明抛弃之人,别人的触碰变得小心翼翼,稍微有点身份的人都对他避之不及。不知从何时起,诺大的宅邸只剩下照顾他的僕役。他日复一日眺望着没有变化的庭院,枝头的樱花开了又败,零落的花瓣碾进泥里,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 他讨厌那株樱花,于是樱花连树根都被挖去,空荡荡的庭院只剩下连亘的朱桥横在池塘上,再远一些就是靠着院墙的松树。 天空放晴那一日,气温回升,竹帘被侍女捲起,他坐在窗边阅读早已背得烂熟的诗歌,院墙外传来了窸窸窣窣的细响。 他抬起头时,看到树影在动。 那团树影从树枝滑到围墙上,色彩明亮的衣裙拂过青瓦,随着主人翻身落地的动作蹭了一层灰尘。 翻墙进来的身影很快就被护卫宅邸的侍从发现,像拎兔子一样,拎到后门扔了出去。 过了几天,那个身影又翻了进来,但再次被侍从撵了出去。 他坐在竹帘后面,看着对方一次又一次地爬上高高的院墙,仿佛不知疲倦为何物,坚持不懈地向他所在的地方靠近。 他那身份低微的未婚妻,据说是被如今的父母抱养来的孩子。那对夫妇真正的孩子因为身体过于虚弱,生下来没多久就死了,妻子受不了这个打击,丈夫便抱了一个健康的孩子回来,取名叫朝日子。 对于贵族来说,平民没有任何隐私。这种事情,他随便吩咐侍从打听了一下,很快就将整个来龙去脉知道得一清二楚。 朝日子。 无聊的名字后面偏偏还多了一个音节,读起来生涩又拗口。 「……我给你带了点礼物。」 他的未婚妻期期艾艾地说着,将手里的东西飞快放到竹帘前的木地板上,逃也似的跑掉了。 干瘪的柿饼。绘法拙劣的扇子。竹叶编织的蝈蝈儿。全部都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废品。 侍卫追着那个身影消失在了回廊后,跪坐在廊上的侍女有些犹豫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以指尖触地:「……这些?」 「拿走。」他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不记得当时看的是什么。 短暂的闹腾过去后,诺大的宅邸再次沉寂下来。 这好像成为了某种固定的规律,沉如死水的宅邸,时不时会被他那位翻墙进来的未婚妻打破。 护院的侍从欲言又止地问了他几次,他没有管,于是那些侍从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将闯进来的不速之客撵出去,但也没有真的派人日日在围墙外守着,也没有将这件不合规矩的事上报给家族里的其他人。 「你每天都做些什么呀?」 一来二去,胆子稍微大起来一些之后,他的那位未婚妻会鼓起勇气这么问他。 竹帘捲起,他坐在窗边,她站在铺满细碎白砂的庭院里,好像不好意思踩到光滑如镜的木地板上,待在那里微微仰头看他。 「你好像每天都在看书,真厉害。」 不是嘲讽也不是怜悯,好像单纯只是好奇所以想要提问的声音,令他有了反胃般的感觉。 体内好像有什么绞在一起,分散的注意力让他完全读不进纸上的内容。 「我得走了,翻墙的事你要保密啊。」 那个身影灵巧地翻上围墙,沿着树枝落回到另一侧之前,还笑着向他挥了挥手。 …… 「如果摔断她的腿就好了。」 他想。 「从那么高的树上摔下去,至少会摔断几根骨头?」 第二天的时候,他坐在窗边,等到日落时分,那个身影也没有出现。 接下来的几天,都没有人翻过庭院的围墙,跑到他的窗下,问他今天又做了什么。 他不再去想人的骨头能摔断几根的问题。 在那几天内,他毫无理由地,无法再让自己再去思考这种可能。 连思维都受制于人的感觉令他无比恼怒,他几乎维持不住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假象。他将这份恼怒全部归咎到那个失信的人身上,一连将好几个侍从打发出去。 照顾他起居的侍女劝他:「窗边寒凉,容易进风,还是让我把竹帘……」 「出去。」 他没有抬起眼帘。「全部都给我滚出去。」 过了几天,脸颊上带着伤痕的人又擅自出现了。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他的未婚妻笑嘻嘻地来看他,这次给他带了用竹叶包裹的点心。 第34页 「鸭川河畔的樱花马上就要开了呀,到时候我给你带几枝花回来,好不好?」 他厌恶她脸上的笑容。 「我听说你和人起了争执?」 他慢慢地说着,盯着她的表情,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变化。 但她依然在笑。 仿佛没有忧愁,仿佛永远快乐,她停顿了一下,说:「没有啊。」 然后又笑着补充了一句:「这是我爬树时不小心摔下来蹭伤的。」 他厌恶她的笑容,厌恶她清澈的眼神,厌恶她不管何时都充满爱慕的目光。 她身上一切令他难受的地方,他都厌恶无比。 但当家族中的长辈找到他,委婉地表示他未婚妻出格的行为已经传入许多人耳中,问他是否愿意解除如今的婚约时,他没有同意。 他后来想了许久,觉得这是因为世上没有再比她更好掌控的人。 她对他的爱慕,任何人都一目了然。 她不懂得巧言令色,也没有任何心眼,单纯到近乎愚蠢。 他不需要家世煊赫的妻子做自己的助力,也不需要才华横溢的女子伴在自己身旁。 对于他来说,她目前还有用处。 既然有用,他就会继续留在身侧,也不会让他人夺走。 春天结束时,他没有等到约定中的樱花枝。他的未婚妻失去了父母,他成了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她只剩下他了。 所以他知道她会帮他。 不管是寻医问药也好,还是将那个医师的尸体掩埋也好,她都会帮他。 唯一的代价,就是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那个时候他已经获得了奇蹟般的痊癒。他不再虚弱,不再需要依靠他人照料。他重新取回了原本属于他的地位和权利,一切都在好转。至于他忽然对人血产生的兴趣,那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烦恼。 他现在能轻易剖开人的五脏六腑,轻易拧断守卫宫廷的武士的头颅。如获新生般的力量让他成为了凌驾于人类之上的神祗,自然也将低他一等的生物的生杀大权交在了他手里。 新的道路在眼前打开,他已经不需要人类的身份,也不需要懦弱而无用的情感。 但她偏偏要来阻挠他。 在他克制着自己的食慾,决定出去寻找猎物时,她偏偏要选择追出来。 「无惨。」 他讨厌她的声音,讨厌她看着自己时的目光,但最厌恶的,还是那一瞬间他心底几乎称得上软弱的动摇。 眷恋、安心,不管涌上来的情感叫什么名字都好,那一剎那他只觉得反胃。 他没有再回去。 不是逃避——他只是厌恶而已。 厌恶动摇自己的一切。 鬼舞辻无惨想的很清楚:如果她敢将那位医师的事说出去,他会杀了她。 但她没有。 如果她胆敢有任何出格的行为,他会立刻杀了她。 但她没有。 在那两年间,他会从安插在家族里的探子口中得到她的消息。他知道她今天又窝在寝殿里什么都没做,他知道她今天早上看了一会儿庭院里的景色发呆。她偶尔会去鸭川河畔的神社,京郊的寺院也会一个月拜访一次。 她的时间好像慢了下来。她已经很久没有露出他曾经最厌恶的笑容。 从寺院回去的路上,有人向她的的车辇里递上了染着薰香的信纸。 他拧断了那个人的脖子,将四肢全部扯下来,殷红的血洒了一地,但这依然不能平息他心中如岩浆滚烫的怒火。 ……凭什么。 她凭什么能如此影响他。 于是他杀死了安插于宅邸中的探子,断绝所有消息的来源和渠道。 他不再将任何注意力放到他那身为人类的未婚妻身上。 他是鬼舞辻无惨,也只是鬼舞辻无惨。 在追逐力量的过程中,他发现了增加鬼的数量的办法。 他决定将这个新发现付诸于实践,正好有多嘴的人在京城内散布关于他的谣言,他将那只新生的鬼派过去,没多久便将这件事置于脑后。 但是有很多人发了疯。 在那场婚宴上死去的人据说模样过于悽惨,断肢七零八落散了一地,没法拼凑完整的尸首被集体火化,由神社和寺院进行净化仪式后葬在了远离京城的郊外。 整个京城都被恐惧的氛围笼罩,夜间巡逻的官兵增加了一倍,诡异的惨剧惊动了宫廷的阴阳师,那一段时间他不得不收敛行踪,食人的数量也急剧减少。 他找到了制造保留理智的鬼的方法,于是那一天他破天荒地决定回到他身为人类时的宅邸看看。 没有人居住的寝殿已经变得有些陌生,空荡荡的屋子保持着整洁,捲起的竹帘似乎已经许久没有放下,孤零零的穗子在穿过回廊的夜风里摇荡。 真奇怪。他漫不经心地想。只是几个月而已,这里就已经变得如此不同。 他站在寂静的黑暗里,发现他的侍女跌坐在地,惨白的脸上浮现出无比惊恐的神色。 那个没有用的人类哆哆嗦嗦地看着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他难得耐心地蹲下来,在黑暗中轻声细语地问: 「她人呢?」 那个人类忽然就不颤抖了。 她用他无法理解的眼神看了他许久,仿佛看明白了什么,眼底居然浮上了一丝怜悯。 第35页 「死了。」 那个声音回答他。 「你不知道吗?她早就死了,死在了几个月前的那场婚宴上。」 …… 「……真可怜啊。」 「真可怜啊。」 连死去都没有人知晓。 那个侍女疯疯癫癫地笑着,倒在血泊里咽了气。 …… 他没有特地去寻找那只鬼的必要。搜寻对方的记忆对于他而言不过是探囊取物。 黑暗的巷子里瀰漫着浓郁的血腥味,人类的尸体尚且温热,那只鬼好像说了些什么,无惨大人,无惨大人,悽惨的叫声无比吵闹。 因为过于吵闹,他只将那一晚的记忆翻到一半,那只鬼的头颅忽然爆裂,回过神来时已经被他捏成一团黏糊糊的血浆,腥稠的液体溅得到处都是。 那是一个非常麻烦的夜晚,人类的阴阳师一直将他追到了京城郊外。 等他将那些碍事的人类全部杀光了,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已经全部烧掉了。 就算知道骨灰葬于何处,也已经和其他人类混合在一起,早已分不清了。 于是他又回到了身为人类时最为熟悉的宅邸。 但留在那里的侍女,没有一个知道他要找的东西在哪里。 「早就扔掉了啊。」那些人不停地辩解着,直到死去的那一刻也依然在哀声求饶。 捲起的竹帘溅满血迹,好像寒冬怒放的红梅。 那是非常无聊的记忆。 寒冷的雪花在屋外细细飘坠,摇曳的烛光明明灭灭,在黑暗中投下薄如蝉翼的光影。她轻轻枕着他的肩膀,说出接下来的话之前似乎想了许久,有些害羞,有些忐忑地轻轻蜷起指尖。 …… 「等你的病好起来了,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butterflies in the stomach 在英文中经常被用于形容坠入爱河时的感觉 不知道怎么翻译 但我就说到这里吧【你。 感谢在2020-01-04 20:16:35~2020-01-11 08:26: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本为魔 25瓶;零落成泥 10瓶;沙喵、容旭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前世·十七 战国乱世结束后,世间迎来了长达两百余年的和平。 庆长八年(1603),德川家康在江户城设立幕府。 从名不见经传的小渔村,到后来发展成水路纵横的繁华都市,随着江户版图的不断扩张,我的房租也跟着涨了又涨。上一辈子只需几十文钱就能搞定的住宿,后来涨到六百文一个月才稳定下来。 等我的房租稳定下来了,历史的潮流也陷入了慵懒倦怠的时期。 参勤交代制度将各国大名折腾得死去活来,根本没有心思造反。至于偶尔的饥荒和相应而来的起义,也如同坠入井中的石子,哐啷哐啷响几声后就没了下文。 江户时代后期,西洋历的十九世纪初,两个辈子加起来,我在江户城东面的高砂町已经住了一百多年。 当然,没有人知道那个长屋两代的租客都是同一个人。 这一世,我带着介绍信出现时,年逾半百的房东先生托着烟管咂摸半天,告诉我这可真是巧了,几十年前住在这里的租客也叫这么一个名字。 他带我熟悉了一下周围我不能再熟悉的环境,末了亲切地叮嘱我:阿朝啊,如果以后遇到什么麻烦了,尽管来找我便是。 战国结束后的这两百年,我没有再改变自己的名字。 可能是年纪大了,该看的世界、想看的风景我已经看过了,不仅是名字,住处我也懒得更改,一旦决定后就不再挪窝。 和前几世的时候一样,我开起了医馆——说是医馆,其实只是将我的住处告诉别人,欢迎有需要的人来找我看病。 我住的长屋比较宽敞,大概有六坪大小。狭长的长屋紧紧挨在一起,经常被江户的百姓戏称为「鳗鱼的巢穴」。 至于我的邻居,有剃头匠、卖货郎、隅田川的渔夫、目标成为职人的学徒,每天一早整个长屋就热闹起来,所有人的一天都是在共用的水井边开始的。 我每天早上开门营业,白天帮人抓抓草药,看看跌打损伤之类的小毛病,到了晚上准时关门,手上有闲钱时,偶尔也会给自己温点小酒,煮点蛤蜊混着甜酱油下饭吃。 江户的夏季比较炎热,波光粼粼的水面像镜子一样发烫,冬天比不得山里寒冷,但依然会飘起漫天雪花。 逢年过节时,经常会有人给我送礼物。在这期间也不乏有人问我,是否打算就这么一个人过一辈子。 每当这时,我就会摇摇头,告诉对方我已经一个人过了好几辈子,早就对此习以为常。 我在江户待了这么多年,有时候都会忘记自己的京都出身。 当周围有人开起「上方」——京都那边的人的玩笑时,我也会跟着一起笑,将自己的出身地背叛得非常彻底,而且对此乐此不彼。 不知不觉间,我在江户又迎来了第一百三十五个冬天。 当时距离江户成为东京,还有差不多半个世纪。 十二月末,天际飘着小雪,我提着药箱从深川问诊回来。那附近是渔民的聚集地,大家生活条件比较一般,看不起正经的医生,就经常拜託我前去帮忙。 第36页 年幼的孩子被凶神恶煞的男人追着,慌慌张张地撞进我怀里,撞得我往后一个踉跄,差点跟着跌坐到地上。 深川的花街比不上吉原的规模,因为便宜,游女的待遇也更加残酷。 星星点点的雪花飘下来,落到那孩子头发上,虽然不明显,她干枯的发梢是熟悉的棕红色,像黑暗中的炭火一般明亮温暖。 瘦骨嶙峋的孩子不值多少钱,但我的生活也不富有。我将钱袋递给凶神恶煞的男人,他颇为不满意地掂量了几下,见天色晚了,雪也有愈下愈大的趋势,这才骂骂咧咧地转身离去。 「……走吧,阿美。」 「那是谁?」 「你暂且就叫阿美了。」 我将瘦瘦小小的女孩子带回家,并没有真的打算收养她。 能从残酷的花街里逃出来的人,本来就不会是乖顺的性子。 熟悉起来后,六岁的小姑娘站在我面前,非常豪迈地告诉我,她以后会赚很多很多的钱报答我的恩情,她会变得和三井越后屋的老闆一样有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还要给我买个宽敞的大屋子,让大家都来找我看病。 叽里哌啦说完了,她犹豫一会儿,又有些不服地问我,可不可以给她换一个名字。 「行吧。」我说。「那你以后就叫阿福了。」 那天晚上,小姑娘气呼呼地睡着了。 小姑娘在我这里从正月待到来年初夏,在树上的知了哌噪起来之前,我替她找了一个好人家。 愿意收养她的夫妇非常和善,家里条件也不错,在繁华的地段开了一家吴服屋,比我这寒酸的长屋气派多了。 小姑娘喜欢漂亮的和服,喜欢铃音清脆的花簪,她会在那里过得很好。 两国桥上的烟火今年也一样璀璨绚丽,盛大的夏天随着漫天降落的烟火正式落下帷幕。我将小姑娘带到她的养父母面前,一个人沿着街道走回去。 「阿朝——」 走到半路,身后忽然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 我告诉自己不能回头。 「阿朝——」 那个声音喊着我的名字,好像幼鸟在啼哭。 我转过身,瘦瘦小小的小姑娘被和服绊得摔了一跤,她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朝我奔跑。 她张开手,我下意识地接住她。小姑娘几乎是跌到我怀里,软乎乎的一团,抱着我的衣服死活不撒手。 「阿福?」 我摸摸她的头发。 窝在我怀里的孩子,像小小的太阳一般温暖。 我忽然就明白了——我的母亲为什么会为我取名叫朝日子。 「阿福这个名字太土了。」她说,「你得给我想个别的。」 我想了很久。然后嘆了口气,说: 「好吧,荻子。」 我想,我以后得多赚点钱了。 吃饭时的碗筷多了一双,晚上铺开的被褥多了一份。 小姑娘长得很快,从最初瘦瘦小小的一团,后来抽长成纤细明丽的少女。我依然开着我的医馆,只是每到傍晚就得出去找人回家吃饭。 已经成为少女的荻子不知何时学会了爬树,但学艺不精,有一次从树上摔下来,折了几根骨头。 我没有再让她爬树。 她不理解我为什么忽然变得死板,我对她一向纵容,就算她想爬到天上去摘个月亮,我也只会给她递上梯子。 她以前想读书,所以我送她去读书。寺子屋读完了,字都认识了,她还想继续读,但私塾没有先生愿意教,我就挽起袖子亲自上阵,教她读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诗词和经书。 荻子被我惯得无拘无束,无法无天,是这个町内的小霸王,连柴犬阿吉见到她都要乖乖夹起尾巴。 不就是爬个树吗,她说。 你的技术太差了。我告诉她。 她愣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 你以前难道会爬树吗? 她在榻榻米上滚作一团,笑得乐不可支,过程中扯到伤势,哎呦一声,终于老实下来。 我看着她傻不拉几的天真模样,心里有些忧愁,邻家的大婶家里有三个姑娘,她在水井边洗菜的时候和我唠叨了好久,说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哟,一不小心就会被哪家的混小子拐跑了。 我觉得邻家大婶说的很对,我自己就曾经有过脑子不太清醒的时候。 于是,在荻子养伤期间我对她百般叮嘱,务必让她记住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可惜千防万防,就是防不住一心想要出墙的红杏……少女心。 十八岁的时候,荻子破天荒地问我:年少时的恋情是一辈子的恋情吗? 当时是晚饭时间,我头也不抬地告诉她,小孩子家家的谈什么恋爱,吃你的饭。 荻子欲言又止,明显将我这么多年的叮嘱都当成了耳边风。 「我有喜欢的人了。」她说,「我对他一见钟情。」 荻子的风格就是这么直白。 我啪的一声放下筷子,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这个世界上最不靠谱的就是一见钟情。」我面无表情地告诉她。 「我不会同意的。」 六岁就能从花街逃跑的小姑娘,成年之后也依然非常有自我主见。 那晚的争吵过后,荻子没有再回来。 我很快打听到了她喜欢的人是谁。对方是俸禄三百石的下级武士家庭的儿子,虽然不是长子,但好歹是御家人出身。相较之下,荻子只是平民,追溯出身甚至还来自最下层的花街。 第37页 对方不知通过什么办法,居然说服家中长辈,正式迎娶了荻子为妻。 成为武士家的妻子之后,荻子不能再随意外出,恰逢天保年间,各地出现饥荒,伴随着饥荒,瘟疫也随之蔓延到江户。 我忙着照顾病人,有许多医生被病人传染,只有我始终没有受到一点影响,但我不敢将疾病带到她面前,直到疫情得到控制以前,我都没有离开医馆。 后来还是房东先生亲自找上我,告诉我荻子在夫家过得似乎并不太好。 他有亲戚在那个武士家庭里帮工,荻子的丈夫因为不是长子无法继承家业,天保年间的饥荒使得家里的财政捉襟见肘,他的脾气愈发暴躁,终于将气撒到了还怀着孕的荻子身上。 房东先生坐在门边,抽着烟直嘆气。 我跟他道了声谢,拎起药箱就出了门。 要说特长,我也没有什么特长。我这个人一直普普通通,学医那么多年,医术水平也只能说是勉勉强强。 如果一定要说我有哪些异于常人的地方,那就是我不怕死。 荻子的丈夫,不对,是前夫,见到我的时候表情明显不太愉快。 但我手中提着刀,哪怕只是切药材的刀,也足以使那个没用的男人不敢上前。 ——你难道要让荻子的孩子以后没有父亲吗?! 那个男人的额头上绽开条条青筋,他显然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他嚷嚷着要砍下我的脑袋。 有你不如没有你。 说完这句话,我牵着荻子的手走出了那道门。 荻子没有回头。她明明怀着孕,看起来却瘦了好多。 我告诉她,别急,回家后我就给她做她最爱吃的甜酱油蛤蜊饭。 「……阿朝。」 人怀孕的时候可能会比较傻,荻子握着我的手,喊了我几声,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 我有点慌。 ——要我再回去砍他一刀吗? 荻子摇摇头,告诉我算了。 女人怎么总是说算了。 荻子捏了捏我的手,将脸埋到我肩窝里,像还是小姑娘的时候一样,抱着我不肯撒手。 怎么了? 我现在有点相信了。 什么? 你以前又会爬树又会翻墙这件事。 …… 「阿朝。」荻子问我。 「你为什么会给我取这个名字?」 夕阳西斜,白昼的余烬落在她的发梢上,棕红的色泽像燃烧的火焰一般温暖明丽。 那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 我告诉她: 「因为我曾经见到过非常美丽的荻花。」 那也是,平淡而普通的一世。 作者有话要说:  1参勤交代:亦作参觐交代、参勤交替或参觐交替。是日本江户时代一种制度,各藩的大名需要前往江户替幕府将军执行政务一段时间,然后返回自己领土执行政务。【来自维基百科】 朝日子前世的回忆结束了 接下来进入最后一世,大正时代的剧情 感谢在2020-01-11 08:26:12~2020-01-18 12:32: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叶家酥糖 40瓶;西索 13瓶;陛下、月饼一枚 10瓶;渺无人烟、半只蒙蒙 6瓶;小星星的痴汉、xxxx、星夜、苏苏酥 5瓶;翼然、甘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现世·一 我第一次乘坐东京的市营电车,是在明治四十四年(1911),年号更改为大正的前一年。 穿着洋服的男女老少难掩好奇地左右张望。我抱着行李,坐在靠窗的座位。伴随着清脆的铃铛声,载满一车人的铁皮箱子沿着轨道滑行,穿过电线桿林立的市中心。 「快看——」「是电车——」 街边有孩子跟着电车奔跑。 那一年,市营电车开始正式运行。 旧江户和东京的街道拼接在一起,气派的红砖建筑围着雕花的铁栅栏,旁边挨着三百年不变的木制町屋。画面奇异而又和谐,一如电车上将行灯袴和系带皮靴搭配在一起的女学生。 那些欢快的身影让我想起了荻子,但上一辈子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将自己的注意力转到窗外。 作为东京当时最高的建筑物,别名为浅草十二层的凌云阁极好辨认。 最高建筑落成后,前来观光的市民带动了浅草周边地区的发展,到了晚上,渐次亮起灯光的街道十分繁华热闹。 我来浅草并非为了游玩,行李箱中有着我拜託产屋敷家主为我写的一封介绍信。 这一世,我出生于东京都外围多摩郡的一处农家,家里包括我一共有五个孩子。 我原本以为这又会是普通的一世,直到我十四岁那年再次踏足已经成为东京的城市,偶尔路过街边的橱窗时,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妙。 ……太像了。 隔着漫长的时光,曾经无比熟悉的面貌已经变得有些陌生。 但我当然认识自己的长相,也记得自己一千年前的模样。 虽然并非完全相同,橱窗里映出来的身影,和过去的我分明有八分相像。 年幼的时候还能糊弄过去的事实,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鲜明,已经到了我不得不去面对的地步。 我许久没有联繫和鬼杀队相关的任何人,产屋敷耀哉——现任的产屋敷家主,回复我的速度极快,快到我怀疑他一直都在等着我的来信。 第38页 对于产屋敷一族的存在,我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态度。 知道这世上被诅咒的并非自己一人,这一千年来有人为同样的宿命所纠缠,仅仅是知道对方还存在就宛如一种奇妙的慰藉,仿佛自己并非完全孤身一人。 这可能就是所谓的战友情吧。 因此,见到产屋敷耀哉那张和无惨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时,我非常淡定。 我活得太久了,就算身体年轻,内心经历过的年岁也无法抹除。 如果将少女的内心比作幼鹿,我心中的那头鹿早就退休了,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躺在草丛中晒太阳,时不时翻个身,伸伸蹄子踢踢腿什么的,早就蹦跶不起来了。 「您可以留下来。」 产屋敷耀哉微笑着对我说,「没有哪里会比鬼杀队的大本营更安全。」 我想了想,还是谢绝了他的好意。 「年纪大了,懒得躲了。」 就算鬼舞辻无惨本人当时啪地一下落到我面前,我也能面不改色地喝完手中那杯高级玉露。 那么高级的玉露,我还是第一次喝。 产屋敷耀哉没有再提这件事,他只是给了我一封介绍信,告诉我如果愿意的话,产屋敷一族在东京有不少店铺。 三个月后,我带着那封介绍信,在浅草的一家咖啡馆前停下了脚步。 我在那家咖啡馆成为了一名应侍生,一待就是五年。 在这期间,年号由明治改为大正,日新月异的东京每一天都在不断涌入从西方而来的新事物,咖啡馆也正是这新兴潮流的一部分。 经常拜访咖啡厅的有附近的大学生,各种商界人士,还有一些小有名气的文人作家。 我的工作很简单,煮咖啡这种比较复杂的工序并不会交给应侍生去做,我主要负责记录点餐和端茶递水,在冬天或夏天的时候为进门的客人递上温度适宜的毛巾。 稀薄的日光透过窗帘漏进来,看外面的天色,今天下午似乎可能会下雨。 来到咖啡馆时,木地板光洁的大厅有些空荡,留声机唱着异国悠远的歌谣,清丽的女声像丝绸一样在氤氲着苦涩香气的空气中飘荡。 我在和服外面套上围裙,和我同为应侍生的女性有些不好意思地凑过来,问我可不可以今晚替她代班。 她的脸颊染着微微的红晕,轻轻闪躲的眼神含着期待,幸福的味道从眼角眉梢流露出来,连外面阴雨连绵的天气都似乎不再晦暗。 我说,好。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似乎都一个样。她笑嘻嘻地跟我道了声谢,末了还不忘八卦一句: 「阿朝没有心上人吗?」 我慢慢系好围裙。 「没有。」 「诶——」她发出不可思议的声音,「为什么?」 自由恋爱还是一个新概念。在浅草工作的女性大多来自外地,没有家族的各种束缚,也没有早早订好的婚约,在恋爱方面要自由得多。 大概是附近红灯区的影响,浅草的女性名声都不太好,社会也不太看得起在咖啡馆工作的侍女。 但是我喜欢这份工作,也喜欢滴漏式的咖啡悠长的苦涩香气。社会的眼光与我无关,那种东西反正过了几十年又是另一副模样。 「没有为什么,太麻烦了。」 「可我看松本先生他……」 「工作的时候可别分心了,春子。」 「……都说了多少次了,我的名字是洋子!」 下午两点,在银行工作的松本先生准时踏入咖啡馆。 他总是西装革履地出现在门口,好像刚刚从鹿鸣馆赴宴归来,等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那价值不菲的行头上,这才朝我微微颔首,由我将他引到窗边视野最好的位置上。 他今天换了袖扣。点餐期间,他调整了好几次袖子的长度,让雕花的金属袖口更好地展现在咖啡馆微黯的灯光底下。 「先生,您是手酸了吗?」 我露出应侍生的职业笑容,亲切地出声询问。 洋子在我背后发出同情的笑声,她很快就捂住了自己的嘴,转身继续擦她的桌子。 那张可怜的实木桌子,再被她那么擦下去,估计木头的纹理都要被擦没了。 松本先生露出有些侷促的表情,他轻咳一声: 「不,我没事。」 咖啡馆下午的时间总是走得缓慢悠闲,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窗沿,好像一首异国的钢琴曲。 松本先生喝完咖啡,看完今天的报纸,又将昨天还未撤下的报纸看了一遍。但银行的工作还等着他去处理,他不得不带着遗憾站起来,慢吞吞地拿出雨伞,理了理领口,这才走向门边。 「感谢您的惠顾。」 我觉得松本先生的眼光不太好,但我觉得他迟早会清醒过来。 所以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尽职地扮演着应侍生的身份,一动不动地守在我的岗位上。 「你是「难攻不破」的大坂城吗?」洋子似敬畏、似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在银行工作的高材生哪里不好了?」 「不是好不好的问题,我只是不打算结婚而已。」 眼见洋子还有要八卦下去的势头,我捏住她的嘴:「因为大坂城不需要结婚。」 洋子瞪着眼睛看我,我松开手,她冒出一声小小的嘀咕:「……可最后不还是陷落了嘛。」 第39页 「……洋子,你约会要迟到了。」 她立刻跳起来,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嗖地一下就没了人影。 傍晚时分,雨势渐弱。 街灯亮起,朦朦胧胧的光辉氤氲在水雾里,好像浮在海面的一弯月亮。 外面的世界水雾蒙蒙,咖啡馆内瀰漫着暖色的灯光。 留声机换了一首曲子,歌声沙哑柔曼。我端着客人点的黑咖啡回到大厅时,发现靠窗的座位多了一家三口的身影。 背对着我的女性穿着优雅的洋装,耳垂缀着洁白的珍珠,乌发松松挽起,戴着如今最流行的圆帽,帽檐别着淡紫色的花。 「我想喝咖啡。」 坐在母亲身边的小姑娘鼓起脸颊。 「不行哦。」优雅的女性轻轻点了点女儿的鼻尖,「你今天只能喝果汁。」 说着,她抬起头,朝坐在对面的男人微笑道:「对吧,月彦先生?」 红梅般色泽艷丽的眼眸微弯,那个男人露出温和的笑容,轻声对那个小姑娘说: 「丽小姐说的没错,你现在还不能喝咖啡,今天就先忍耐一下。」 小姑娘有些不开心地盯着桌子上的纹理,被唤作月彦先生的男人始终和颜悦色,表情没有半分不耐。 ——产屋敷耀哉知道他千年的宿敌今天光临了他名下的咖啡馆吗? 很可惜,他并不知道。 至于我是怎么认出了拟态成他人模样的前未婚夫——不知道,靠直觉。 有些人就算化成灰,你也能一眼就认出来。 ……当然了,女装的时候不算。 我放下另一位客人的黑咖啡,转身走进后厨。 正巧厨房里没有什么人,我靠着墙壁站了一会儿,外面的雨声已经小得几乎听不见了。 厨房连着后门,我可以现在就跑出去。 我可以现在就再也不回来。 「阿朝?」 轻轻敲门的声音传来,两鬓斑白的店长有些担心地看着我,「你今晚需要休假吗?」 「……不。」我听见自己说,「我没事。」 我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非常平静地走了回去。 咖啡馆的大厅当然还是原来的模样。 光可鑑人的木地板,皮质的沙发椅,优雅精细的铜制吊灯,一切都摆在我熟悉的位置。 这是我工作了五年的地方。这是我自己选择的生活。 我回到工作的岗位上,那位客人正好享用完咖啡,正望着窗外的雨色出神。 「您好,」我像往常一般微笑着,「这是您的帐单。」 我不会逃跑。 只是外貌和以前相似而已。 光凭外貌,又有谁能证明我是千年前就应死去之人? 一声脆响,不远处传来瓷器骤然碎裂的声音。 「天啊,月彦先生,你没事吧?」 椅子被匆匆拉开,坐在窗边的小姑娘被吓得哭了起来。 「请稍等一下。」 我对那位客人说完,转身走向动静的来源。 滚烫的茶水沿着木桌滴滴答答落下来,瓷器的碎片溅了一地,场面一片狼藉。 「需要包扎一下吗?」这么询问时,我抬起头,正好和鬼舞辻无惨对上视线。 先前还笑意温和的人,表情仿佛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裂缝。他死死盯着我,红色的眼瞳像蛇一样竖起,但那副可怖的模样可不能让身边的人类看到,于是他微微扯了扯嘴角,露出无比虚伪而僵硬的笑。 「那就麻烦你了。」 这句话他说得极慢,落在我脸上的视线仿佛要将什么东西扯下来撕碎,但又碍于周边的人在场,不得不隐藏起那份噬人的目光。 他目前还不能确定我是谁。 因为他只是坐在那里,昂贵的西服被滚烫的茶水毁得一塌糊涂。他一声不吭地看着我替他包扎好被碎片割伤的手指,近乎可笑地替他缠上纱布。他可能故意延缓了伤口复原的速度,免得周围的人类起疑。 「真的十分抱歉。」 我放下手,像所有的应侍生会做的那样,向客人致上最诚挚的歉意:「希望您不会把这次的事放在心上。」 「不,」无惨轻声说,「当然不会。」 阴红的眼眸微弯,他露出看似和颜悦色,实则令人嵴背生寒的笑。 「我会常来的。」 我不打算躲藏一辈子。 我绝不会逃跑。 「那么,」我微微弯腰,「欢迎您下次光临。」 我想,我得给产屋敷耀哉写信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大坂城「难攻不破」这个称呼是丰臣秀吉起的。1615年,大坂夏之阵以德川家的胜利,丰臣家的败北落下帷幕。 感谢在2020-01-18 12:32:38~2020-01-20 08:45: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蘅 10瓶;沙喵 8瓶;在大苹果树下 2瓶;沙沙棘果、狛枝夫人、策sir、翼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现世·二 产屋敷耀哉问我没事吗,我说没事。 送信的乌鸦在我的房间里扑腾来扑腾去,一会儿落到桌面上,一会儿飞到灯罩旁,不断哌哌叫着「要搬家!要搬家!」一副鬼舞辻无惨随时都会破门而入的焦虑模样。 以无惨谨慎而多疑的性格,我觉得他今晚不会造访,就算真的出现了,也不会选择破门而入这种一点也不优雅的做法。 第40页 如果我的前未婚夫真的找上门来,我也不能做什么,大不了提前结束这短暂的一世,早点和我如今这副麻烦的模样告别,想想的话也没什么不好。 我安抚好那只焦虑的乌鸦,起身合上窗,完全遮去外面的夜色,坐回桌边提笔开始回信。 鬼舞辻无惨目前以人类的身份在世间行动,只要他还混迹在人群中,就能随时以周围的人的性命做要挟,这对鬼杀队来说极其不利,想要围剿他都十分棘手。 但与此相对的,不想将鬼的存在暴露在世人眼前的无惨,在行动上也会受到一定限制。 虽然不能直接展开行动,鬼杀队寻找无惨的踪迹已经寻找了四百年,仅仅是知道无惨的下落就是极大的进展。 产屋敷耀哉写信时的口吻依然温和稳重,就是字迹难得有些潦草,显然难抑心情起伏。 希望他写信的时候没有咳血。 我将信笺绑到那只乌鸦的腿上,对方用黑漉漉的眼珠看了我一会儿,我居然从一只乌鸦的眼中看出了担忧的神情。 「没事的。」 那是我那段时间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第二天一早,我准时来到咖啡馆上班。 昨日的波折仿佛从未发生过,一切都显得风平浪静,光可鑑人的木地板映出铜制的洋式吊灯,店长在吧檯后擦着杯子。 「早上好。」 坐在窗边的女性抬头朝我露出微笑。 她今天穿着色泽淡雅的洋裙,手上戴着白色蕾丝的手套,乌发挽入圆帽,笑容看起来端庄又美好。 「昨天真是抱歉。」 她看向身边的女儿:「在店里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希望没有带来不好的影响。」 那个小姑娘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我。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被人替代,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忧愁。 我放轻声音:「不,一点小事而已,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咖啡馆的今日特餐是法式吐司配枫叶糖浆,小姑娘不能喝咖啡,我给她换成了一杯加糖的热牛奶。离开前,小姑娘特意在门口停下来,笑着和我挥手说了声再见。 下午两点,松本先生准时出现在咖啡馆门前。 下午六点,外面的街道依次亮起珍珠般的灯光。 门口响起铃铛的声音时,我似有所感地抬起头,不出意外看到了披着西装外套的身影。 「晚上好。」 仿佛才参加完商务会议的人,微微眯起红梅色的眼瞳,朝我露出弧度完美的笑。 ……很好。我想。一家三口今天都集齐了。 我接过黑色的西装长外套,一般来说,咖啡馆的应侍生是不需要帮忙拿外套的,但客人都把衣服递过来了,我不能拒绝。 我将鬼舞辻无惨带到窗边的位置,他松了松领口,神态自然地坐下来,乌黑的捲发落到颊侧,隔壁桌的女士下意识地看了过来,又悄悄移开视线。 「今天有什么推荐吗?」 他翻了翻今天的价目单,但我怀疑他根本就没在看那些烫金的异国文字,因为他很快就抬起头,再次朝我看了过来。 「您对咖啡有什么喜好吗?」我露出应侍生的职业微笑。 他装得文质彬彬,轻声细语地和我说话,我也摆上同样和颜悦色的表情看着他。 多么一派和谐的气氛啊。 「我对咖啡没什么特别的喜好。」 他温和地说。 那可真是麻烦了。我微笑着想。 不喜欢咖啡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么,我推荐您尝一下本馆最近新进的一批咖啡豆。」我将价目表翻过来。 无惨说:「丽小姐告诉我这里的法式吐司特别值得一试。」 我看向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换了话题。 时隔几百年,我得承认,我有点看不懂鬼舞辻无惨这搞的是哪一出了。 「……谢谢?」我放下价目单,「您要不要也来一份?」 搭在咖啡桌上的手,漫不经心地敲了一下桌面。 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动作,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不快,仿佛没有从我这里得到应有的反应,那张脸上温雅和煦的笑容稍微凝滞了一瞬。 「那就这么决定吧。」 无惨的声音冷淡下来。 鬼可能不太喜欢人类的食物,穿着西装三件套的身影在咖啡馆的窗边一直坐到了关门的时间。 「感谢您的惠顾。」 我将厚沉的外套递过去,鬼舞辻无惨侧过身来,梅红的眼眸微微下瞥,目光在我脸上短暂掠过,好像要寻找什么似的。 可能是没找到他想要的,他没说什么,接过外套后就推门走了出去。 我以为他短期内不会再光临这小小的咖啡馆。以鬼舞辻无惨的性格,他就算想试探我的身份,也不会在明面上做得过于明显。反正鬼的寿命如此漫长,他何必急于一时,放长线钓大鱼才是更为明智的做法。 第二天傍晚,我端着咖啡走进大厅时,在同样的位置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接下来的两周,每当夜幕垂临,街灯亮起时,咖啡馆的门口都会准时响起铃铛的响声。 不要说是鬼杀队了,就连洋子这样的普通人都意识到了不对劲。 店长问了我一次需不需要调整换班的时间,我摇摇头,谢绝了他的好意,告诉他不必担心,我心里有数。 第41页 我心里的那什么数很简单——不就是再死一回吗。 这件事情我可熟门熟路了。 「喂,大坂城,」吃饭期间,洋子凑到我身边,压低声音说,「那个月彦先生,是不是……」 我还没开口,她又接着惊叫道:「你可千万要清醒点!吃着锅里的看着碗里的男人最不靠谱了!他现在能抛弃自己的妻子,以后就能抛弃你,你可千万不要被那张脸给骗了!」 我没想到洋子居然有如此深刻的见地,我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干嘛?」 「没什么,就是忽然觉得认识你真好。」 我有些悟了。 第一世我缺的,除了眼光,可能还有像洋子这样的女性朋友。 「要不,你还是考虑一下松本先生吧,至少他还是单身。」洋子悄悄对我说,帅气不到五秒又恢复了原样。 她朝我眨眨眼:「最近说不定会有惊喜哦。」 我喝完茶,放下杯子。 「我决定收回刚才那句话。」 「哪一句?」 「认识你真好这句。」 「……大坂城你给我站住!!」 第二天的下午两点,我收到了洋子提前警告过我的惊喜。 鲜红的玫瑰娇艷欲滴,幽幽暗香仿佛还沾着露珠的湿气,站在咖啡馆门口的男人穿着笔挺的西服,隆重得像是要去皇宫赴宴。 松本先生也确实是打算去赴宴,他工作的银行于下周会举办迎新年的晚会,邀请所有工作人员携家属参加。 他捧着那束玫瑰,给我念了一首异国的情诗,最后珍之又重地向我伸出手,问我是否愿意成为他的女伴,问我是否愿意成为他接下来人生的伴侣。 在那之前,他还讲了一遍他是如何在咖啡馆对我一见钟情,在那一刻就决定这辈子非我不娶。 洋子在旁边捂着嘴尖叫,但那一切都好像离我很远。 我寄宿在自己的躯壳里,冷静地看着周遭的一切。 我想告诉松本先生,所谓的一见钟情,其实也是会冷却的东西。 一厢情愿的美梦,迟早也会有醒来的一天。 但我看到他紧张的神情,他忐忑不安地等着我的回覆,好像将身家性命全部交在我手里,是生是死接下来都由我的一个「好」或「不好」决定。 那个虚荣、高傲的松本先生,可怜巴巴地看着我,说不定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此刻的模样看起来是如此低微,低微的同时却又无比真诚。 所谓的爱啊,就是将软肋心甘情愿地交到他人手中。 我忽然就想到了我自己。 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个自己了。 那个因为爱为卑微,因为爱而死去,因为得不到回应的爱而被诅咒千年的自己。 「谢谢你,松本先生。」我垂下眼帘,「关于回复,还请您允许我在宴会之后给予您答覆。」 我答应赴宴。 因为我忽然不想轻飘飘地拒绝任何一份真挚的感情。 宴会结束后,我会好好告诉松本先生,我很感谢他的恋慕之情,但我不会和他交往,也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妻子。 我会告诉他,我也有我自己的目标。我已经存了五年的钱,我想去医学院读书。我想取得医生的资格证,有一天能开起自己的诊所,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生活。 我会拒绝他,但我也会祝福他,祝福他早日找到和他情投意合的另一半。 我意识到了认真拒绝对自己抱有恋慕之情的人是多么重要。 为什么要装作视而不见? 为什么要装作一无所知? 如果我的未婚夫,如果我的前未婚夫,当初能选择退婚就好了。 既然不爱我,为什么,为什么要选择默认那无聊的婚约。 「恭喜你,阿朝!」洋子发自内心地为我感到幸福。 我跟她解释了几遍,但她依然为我感到快乐,她认为我答应邀约已经迈出了重要的第一步,说不定在晚宴上跳个舞,转几个圈,脑子也能跟着转过来,自此和松本先生过上幸福的人生。 我放弃了和洋子沟通,她兴致勃勃地将我拉到百货店里,翻来覆去地为我选和服。 晚会举行的那一天,洋子帮我换上樱色的和服,挽起流苏精緻的发簪。 「你已经不是大坂城了。」她拍着我的肩膀,严肃地压低声音。 说完,她直接把我往门外一推:「去吧——」 就差没有扬帆起航。 我嘆了口气。 都千年的老妖怪了,我为什么还得像十六岁怀春的少女一样去和别人约会。 松本先生说他会在晚上七点准时到车站前接我。 我拎着手提包,站在亮起的街灯下,因为暂时没有什么事做,只好盯着脚边的阴影发呆。 电车来了一辆又走了一辆。 叮叮噹噹的铃声荡起涟漪,逐渐在夜色中远去。 等候在车站旁的人流逐渐稀少,随着气温的下降,我意识到自己今晚穿得有些单薄,光注重外表反而忽略了保暖。 吐出的呼吸在空气中凝成白雾,随即又很快化开。 我抬头看了一眼车站旁的时钟。 已经晚上九点了。 车站不知何时变得空空荡荡,街上的行人也不见踪影。 我犹豫了一下,正打算转身回去时,忽然和背后的人撞了个满怀。 第42页 「啊,对不起——」 看清眼前人时,我的声音戛然而止。 「怎么了?」 我的前未婚夫微笑着问我。 他拥着我的肩膀,但我已经站直了身体,也不会再跌倒。他没有松开手,脸上依然是那副温文尔雅的神情,声音轻轻地说: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在这里等谁呢?」 红梅色的眼瞳,压着鲜血般殷红的颜色。 他身上有人血的腥味。 新鲜的,温热的,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气息。 「月彦先生才是,」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说,「这么晚了,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呢?」 无惨将他的外套披到我身上,长长的黑色外套一直坠到我的大腿处,沉甸甸地压在我肩上。 「心情不太好,出来走走。」 「你的家在哪里?」他问我,好像不知道我住哪里似的。 他长久而认真地凝视我的脸,温和有礼地笑道: 「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大坂城攻坚战【bushi 感谢在2020-01-20 08:45:53~2020-01-21 07:33: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饼一枚 10瓶;水阡墨隐 3瓶;在大苹果树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现世·三 我的未婚夫可能吃了人——是什么时候第一次注意到了这件事,我已经没有确切的记忆。 那段时间,他不再整日卧病在床,也不再需要我细心照料。失踪的医师被世人遗忘后,诺大的宅邸内好像忽然也没有了我继续存在的必要。 身影隐藏在帘帐后的侍女们窃窃私语着: 那个婚约如今已经没有了遵守的必要,为什么她还在这里? 为什么她还留在这里? 这个宅邸内的每一个物件,每一个人,所有的东西都分工明确,有着清楚存在的目的。 我和我的未婚夫没有互赠过和歌,也并非两情相悦,我和他的婚约一切都是建立在他的病情上,我会被选中并非因为我优秀出众,只是单纯因为我身体健康、不会染病,仅此而已。 因着婚约和我绑在一起的人,获得神明垂怜般的痊癒,再次得到出入禁里的资格。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寝殿里,望着映在池水中的天空,默默想着会是今天吗?今天回来的时候他会告诉我吗? ——那个婚约已经不需要了。 ——所以你的存在也不需要了。 接下来我要去哪里? 山上的寺院吗?河畔的神社吗? 也许我会变成神话中的那些怪物,蒙着脸跑进森林里再也不回来。 也许我会长出难看的犄角,嘴里冒出丑陋的尖牙。我犯下的罪业会化作最可怕的烈火,将我的骨头渣子也烧成灰烬,被正义的人撒到幽暗的、没有一丝光的深渊底端。 如果那样就能洗清罪孽的话——如果那样就能让我的未婚夫恢复正常的话—— 第一丝鲜血的味道很浅。 我的未婚夫回到宅邸的时间越来越晚,我帮他换下累赘的朝服,解开腰间的束带,褪下层层叠叠的衣裳。那些华贵而厚重的布料坠到我手中,屋内瀰漫着薰香。尽管痕迹极浅,残留在我未婚夫的衣服上的,分明是鲜血的味道。 我愣愣地捧着那些衣物。 「怎么了?」 梅红的眼瞳微微下瞥,我的未婚夫居高临下地如是问我。 他穿着单衣站在那里,捲曲而浓密的黑发散落肩头,明明病情早已好转,他的脸色依然苍白,红梅色的瞳孔在烛光的映照下,漂亮得近乎妖治。 我不会认错鲜血的味道。 亲手将木地板上的血污擦去,将后颈断裂的尸体藏进袋子里。我这一辈子都不会认错那带着铁锈味的腥甜。 ——「怎么了?」 下雪了。 电车停运,街道两侧亮着孤零零的街灯。细小的雪点从黑暗的尽头飘落,漫漫洒洒,无声犹如夏夜的萤火,在错误的季节里朝着错误的方向飘坠。 横亘在隅田川上的桥樑早已变了模样,雕花的桥灯在冰冷漆黑的河面上投映出微黄的光晕,好像溺毙在水中的月亮。 鬼舞辻无惨问我:「你在想什么?」 我没有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他在跟我说话。 他从来没有问过我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冰冷的雪花落到脸颊上,我仰起头,还未眨眼,那些未成形的东西已经化了,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现实过于荒谬,我甚至有些想要发笑。 「我想去医学院读书。」 「为什么?」 无惨耐心地问我,扮演着他那个温文尔雅的角色。 「不为什么。」我告诉他,「现在这个愿望也没什么用了。」 从一开始,就毫无用处。 ——我得救多少人,才能抵得上当年让他活下来的罪过? 在所有人都以为我的未婚夫会死去时,只有我不曾放弃。 在所有人都以为一切在好转时,只有我注意到了残留在他衣服上的血腥味。 「你看起来十分担心那位……松本先生。」无惨微微侧头,语气颇有些漫不经心。 这个话题进行得太漫长了,而且毫无意义。 第43页 「是的,我很担心。」但愿松本先生没出什么事就好。就连这样粉饰太平的违心话,我也说不出口了。 我甚至没有询问,他为什么会知道约我出来的人是谁。 黑暗的河水在桥底沉睡,小雪从夜空朝大地坠落。我忽然就不想装了,那些无聊的客套话,无聊的笑容,我忽然就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这种任性的冲动非常危险,对产屋敷耀哉——对鬼杀队那边的所有人都极其不负责。 鬼舞辻无惨有多个心脏和大脑,就算被砍断脖颈也不会立刻死去。他可以拟态成其他生物的模样,完美地混迹在人群当中,时隔四百年好不容易被捕捉到踪迹,不能因我一个人就让所有人的努力都前功尽弃。 我需要找到鬼舞辻无惨除阳光以外的弱点,尽管那种东西可能并不存在。 我不知道他现在对我的身份怀疑到了什么地步,但我需要他保持这份疑心,这样他才会继续出现,好让产屋敷耀哉把握他的行踪。 所以我让他一路将我送到独栋的町屋门口。我住在三楼朝南的房间,房东先生这个时间估计已经睡去,黑漆漆的一楼没有任何灯光的影子。 「就到这里吧。」我停下脚步,「您不需要再送我了。」 电车的铁轨伸向远方,穹顶的西式建筑沉默地矗立在飞雪中,光芒黯淡的街灯低着头颅。我看向鬼舞辻无惨,非常平静地告诉他:「请您回去吧。」 他最近频频出现在咖啡馆,已经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我觉得他不会如此轻易就放弃人类的伪装,但我无法理解他最近的行为。 细白的雪花落到鸦黑的发上,鬼舞辻无惨站在那里看了我一会儿,忽然露出有些奇怪、有些令人嵴背发凉的笑容。 他轻声对我说:「你确定?」 「你的妻子还在家里等你。」我提醒他。 他应该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我听说,最近的治安不太好。」面目英俊的男人温和地说,「至少,请让我看着你进屋。」 理智告诉我不应该开口,但是人类对于死亡本能的排斥——那种剎车般的东西——属于我的很早以前就不再起作用。 「什么意思?」 「你听。」 一开始我什么都没听到。 黑夜寂静,雪花飘落无声。我的直觉告诉我有哪里不对,但我找不到这危险的根源,直到我听到了滴水的声音。 没有亮起灯光的町屋内,和水珠滴在水槽里的清脆声音不同,凝结的液体啪嗒一声,滴落在冰凉的木地板上。 捕捉到后,微弱的声音在黑暗的寂静中不断放大。 啪嗒—— 黏稠的液体慢慢凝结,被自身的重量牵引着,从高处落向地面。 啪嗒—— 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不断重复着,仿佛水珠不断滴落。 我忽然就知道那声音的来源是什么了。 我转身跑向玄关,一把拉开木门,黑漆漆的走廊里没有点灯,我跑上楼梯,没跑出几步,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膝盖磕到台阶上,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撑住台阶时摸了一手的血。 一手的血。 沿着台阶不断滴落下来的血珠,来自一截已经被啃得看不出原样的断肢。 二楼传来的动静逐渐清晰起来,那是什么生物正在进食时发出的声音。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楼梯上,仿佛坐了许久,仿佛只是怔了一瞬,我取下挽发的簪子,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 咀嚼血肉的黏稠声音,撕扯筋骨时牙齿磨合发出的响声,这都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曾经是我噩梦每一部分的声音。 和室半敞着隔扇,房间里的人死去已久,今天早上还笑呵呵地和我道别的房东先生,只剩下半边脸还连在脖子上。 那只鬼仿佛没有看到我的存在,继续埋头啃食血肉模糊的部分。 「很遗憾,我们似乎来晚了。」背后传来温雅低沉的声音,鬼舞辻无惨握住我捏着发簪的手,动作自然地将我圈进怀里。 他的胸口比雪花覆盖的岩石还要坚硬冰冷。 「别怕。」 那道声音压抑着扭曲的笑意。 本来还在进食的鬼,在鬼舞辻无惨出现的那一刻就停下了动作。 世界仿佛被按下暂停键,那只鬼低着头颅,一动不动地紧紧贴着地面,微微颤动的身躯似乎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无惨轻笑着说: 「不过,你看起来似乎一点也不害怕呢。」 握着我手腕的力道,力气大到我的腕骨都痛了起来,仿佛错位的骨缝都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为什么?」 苍白的手背上浮起青筋,他似乎极力忍耐着什么,温和的笑意有了破裂的痕迹。 「普通人的话,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不可能保持绝对的理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发现自己不可思议地冷静。 「你不试着联络你那只乌鸦吗?」 我骤然挣开他的手,往窗边的方向退开几步。 「你难不成真的以为,你和产屋敷那拙劣的演技能够瞒过我的眼目?」无惨嗤笑一声,终于撕破那层温和的伪装。 「四百年了。」他说,「鬼杀队内部联络通信的手法依然没变。」 「住在西之庭院的那位,精神似乎有点不正常,好几次都有侍女看见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说话。」 第44页 「我给你一次坦白机会。」无惨伸出手,仿佛给予我他所能给予的,最大限度的恩赐和宽容,「告诉我,你是谁?」 ——「你不问一下我是谁吗?」 铺着细白砂石的庭院,阳光被隔绝在竹帘之外。 你是谁? 初次见面的人,似乎都要这么礼节性地问一下对方的名字。但我的前未婚夫第一次和我开口说话时,问的既不是我的名字,也不是我的家族或住处。 红梅色的瞳孔没有在我的脸上停留,少年撇开视线,不紧不慢地回覆: ——「我大概猜得到。」 「……」 我闭了闭眼:「我已经不是朝日子了。」 「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无惨放轻声音,黑暗中,他的眼眸似血阴红,「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无惨。」我告诉他,「我已经不是朝日子了。」 有什么裂开了。 咔嚓一声,裂开无法弥合的碎痕。 我听到有人大喊:「快趴下——!!」下一瞬,窗户应声碎裂,夜风席捲着飞舞的雪片骤然灌入,我在最后一刻险之又险地避开了爆裂的碎玻璃,回过神时,房间已经被可怕的攻击削去了一半,伤痕累累的青年暂时阻挡了无惨的步伐,金色的头发染着朱红,战斗时的身姿仿佛燃烧的火焰,刀法一往无前,如流火般一般璀璨耀眼。 熟悉的面容和四百年前的故人重叠,我恍惚了剎那,但很快清醒过来。 「快走!!」鬼杀队的炎柱朝我喝道。 我有太多疑问,有太多想说的话。 其他的柱呢?他们被突发的事件缠住了吗? 产屋敷耀哉的计划现在要怎么办? 鬼杀队暂时还不掌握杀死无惨的办法,这场战斗要怎么进行下去? 我想说凭一个人是无法阻挡无惨的。 因为—— 因为—— 缘一已经不在了。 但是那个青年回头看了我一眼。 信任真的能在剎那间建立吗?我不清楚。 我飞快跑向已经不存在的窗边,从二楼一跃而下时,无惨身上的杀意忽然疯狂暴涨。 「休想——!!!!」整个町屋都似乎要随着那可怕的一击而坍塌下来。 ——逃不掉。 直觉闪过的瞬间,空气里忽然瀰漫开一股极其浓郁的腥甜。 飘雪的夜晚里,身着黛紫色和服的女性安安静静地站在巷口,鲜红的血丝不断从手臂的伤口中涌出,她轻轻仰着头,视线和我交错时,忽然微微露出笑容。 她轻启朱唇,温柔的声音好像春日枝头绽开的樱花:「血鬼术·惑血。」 我从二楼跳到地上,跟在她身边的少年没什么耐心,他将绘着奇怪图纹的符纸往我脑门上一贴,几乎是拖起我就跑。 「可恶!如果因为你的缘故而将珠世大人置于险境,我绝不会绕你!!」 珠世。 这个名字让我回过神。 叛逃的鬼若是被无惨抓到了会有什么下场,想必对方比我更加清楚,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在这一刻选择了暴露自身的存在。 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中所想,珠世温柔地看着我:「那个人于我有恩。」 ——四百年前,继国缘一放跑了无惨身边的鬼。 ……我已经许久没有听到人提起缘一了。 真奇怪。明明连名字都没有直接提及,但滚烫的热意忽然涌上眼眶。 「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她轻轻地说,「终于轮到我偿还这份恩情的一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珠世我太可了【好了你什么都可 感谢在2020-01-21 07:33:06~2020-01-27 17:26: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深染 18瓶;银乐 16瓶;雾霾 15瓶;我本为魔、月饼一枚、周一 10瓶;怡、浅黛 5瓶;花开半夏、衡如南 3瓶;翼然、在大苹果树下、伯贤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现世·四 我好像跑了很久。 所有人都和我说——快跑,不要回头。一点也不顾及我已经是个千岁老人的事实。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体贴啊。 我已经老了,太老了,活得太过漫长,会背起我的人已经不在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人抓起我的手,带着我一起跑了起来。 风呼呼而来,意志好像脱离了身体,漫天飘坠的雪花拂过脸颊,一瞬间竟像极了柔软冰凉的荻花。 我张开口。 但没有声音出来。 于是我将声音又咽了回去,几百年前存在过的名字被我咽回肚里。 穿过无形的墙壁,好像忽然潜入水中。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时,人已经从水的另一端再次浮现而出。 冰凉的雪花随风拂到脸上,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洋房矗立在眼前,门厅亮着暖黄的灯光。 「快点进来。」 皮肤苍白的少年不耐烦地拧起眉梢,他格外警惕地守在门口,几乎是在我跨过门槛的瞬间,便立刻紧紧关上了门扉。 屋里很暖和。 和洋折衷的建筑是暖色的基调,厚绒的窗帘遮去了玻璃窗外的景色,炭火在壁炉里无声燃烧,枯萎的灰烬像花瓣一片片剥落下来。 第45页 时间静止在这家屋子的主人离开的那一刻,空气里没有铁锈般的血腥味,也没有冷冽到几乎能贯穿人肺腑的寒冷气息。 「你还好吗?」温柔的女声在身边响起。 我转过头,珠世安静地看着我,她的眼睛是非常美丽的颜色,和那位少年一样,都是浅淡如雾的紫罗兰。 她看了我好一会儿,那份温和专注的目光并不让人讨厌,但意识到自己的视线停留过久后,她很快垂下视线。 「抱歉。」 「……怎么了?」 珠世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嘆了口气。 「太像了。」 我回过神:「你认得我?」 「……拥有鬼舞辻无惨血液的鬼,偶尔会窥见他的记忆。」珠世微微敛眸,「在脱离他的掌控之前,我曾极其偶然地在他的记忆里见过你。」 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我看向壁炉中的炭火,裂开的木炭中,金丝般的火光若隐若现。 「这确实是一张麻烦的脸。」 因为害怕给周围的人招来祸端,我远离这一世的家人,孤身一人来到东京。 我记得当年那个落魄的小医馆在哪里,也知道荻子的血脉就散落在这世间的哪一个角落,但我没有试着去寻找,也没有再回到那个于我而言曾经是家的地方。 哪怕只是再看一眼也好。 再亲眼见到一次,证明荻子曾经存在于世间的面容。 我不断拼命忍耐,告诉自己绝不可以任性。 明明已经那么努力了,但还是有无辜的人被我牵连。 明明已经不想再看到有人因我死去了。 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鬼舞辻无惨为什么会这么笃定我是谁。 「我不明白。」我听见自己说,「为什么要执着于这么无聊的一张脸?」 如果说,我没考虑过拿刀划开自己的脸,那一定是骗人的。 但是——凭什么? 我本来好好地过着我的生活,我的人生——属于我的一切,为什么要为鬼舞辻无惨让路? 因为可能会被他认出来,所以我就要划开自己的脸吗? 我不。 我下定决心,想着大不了就赌一把。但我失败了。而失败的代价,是他人的性命。 珠世怔了许久,忽然轻声问我:「你不明白吗?」 她仿佛意识到了某种可能性,短暂的失神过后,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我,身体无意识地微微前倾:「你真的,没有想过为什么吗?」 我和她对视片刻,她好像从我的脸上看到了某种答案,温雅娴静的面容产生了变化,珠世轻笑一声,声音听起来竟然有几分快意,她摇了摇头,告诉我: 「这里对你而言不够安全。」 顿了顿,她又告诉我:「不明白的话就别想了。」 「珠世大人!!」少年忍无可忍,他在珠世的身后站了那么久,此刻终于忍不住拔高声音,「这个女人会带来的危险太麻烦了,我无意阻止您偿还当年的恩情,但就算是报恩,也应当以珠世大人的性命为最高优先……」 他没有把话说完。 声音忽然断开,少年的注意力似乎短暂转移到了宅邸外的别处。 凝住的表情逐渐变得暴躁起来,少年大喊着「这不是果然来了吗!」面对珠世时,音量又立刻跌回了正常的范围。 「是鬼杀队的人类。」他冷静地说,「有人受伤了。」 珠世轻轻蹙眉。 「愈史郎。」 被点到名字的少年僵了僵,但珠世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仿佛有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他轻啧一声,不情不愿地转身向屋外走去。 我看向被厚布窗帘遮住的窗外。 「难道有哪里是足够安全的吗?」 被识破身份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其他选项或退路了。 珠世欲言又止,似乎想要安慰我但又无从开口。 我感到有什么东西轻轻蹭过我的腿边,低头一看,和一只三花猫对上了视线。 那只猫出现得悄无声息,乖巧地蹲在原地看着我,尾巴轻轻左右摇摆。 珠世露出温柔的笑容:「它的名字是茶茶丸。」 她伸出手,三花猫特别积极地凑上去,尾巴扬得高高的,矜持地表达着自己的喜悦。 「你养过猫吗?」珠世微笑着问我。 「……」我正打算说些什么。「快让开——!」愈史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同时随着冰冷的空气涌进来的,还有浓重的血腥味。 炼狱家的青年似乎中了某种可怕的毒,溃烂的伤口血肉模糊,殷红的血迹染红了金色的头发,他半闭着眼睛,几乎快要失去意识,全靠鬼杀队的队士支撑着才没有倒下来。 「真是狼狈啊……」他喘着气,似乎想露出和往常别无二致的笑,但扶着他的那名队士看起来快要哭出来了。 愈史郎没有再大声抱怨,他飞快地拿来医疗箱,一同拿过来的还有我没见过的针剂。 珠世的表情凝重起来。 她取下针帽,那名队士露出惊疑不定的神情。 「这是什么?」 「解药。」珠世非常冷静地说,「虽然还在实验阶段,但要对付鬼舞辻无惨身上的毒,目前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她看向衣衫被血染红的青年。 第46页 「你的名字是什么?」 青年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极亮。他下意识地想要挺起胸膛。 「炼狱杏寿郎。」作为濒死之人,他的声音洪亮得不可思议,「我是鬼杀队的炎柱,炼狱杏寿郎。」 珠世停顿了一下。 「那么,这位炼狱杏寿郎先生,你愿意相信我吗?」 「我还有未尽的责任。」 青年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我还不能在此死去。」 我看到珠世的脸上似乎出现了很浅的笑意,不知道为什么,脑海内却是响起了几百年前将继国缘一逐出鬼杀队的那些声音。 ——「叛徒!!」 ——「叛徒!!」 毒退下去了。 客厅里的钟摆无声地记录着缓慢流逝的时间,壁炉里的炭火发出脆折的轻响。 炼狱杏寿郎的脸色好了许多,虽然血肉模糊的伤口依然颇为骇人,包扎完伤势后,这个人靠着病床,居然还有闲心问我: 「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受伤了?」 他半闭着眼睛,笑得真挚又爽朗,一点也不像一个刚刚在鬼门关边走了一圈的人。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因为那张脸实在太像了,探完对方的体温收回手时,我才发现这么做似乎有些失礼。 「谢谢!」他大声说。 我感觉自己的头上出现了问号:「为什么道谢?」 「谢谢你的关心!」炼狱杏寿郎震声道, 「居然完全失去了战斗力,真是太丢脸了!」 他似乎有继续检讨下去的趋势,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青年安静下来,脸上难得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 看起来愈发像猫头鹰了。 眉毛也是燕子尾巴的形状。 「你很像你的祖先。」我忍不住告诉他。 炼狱杏寿郎看了我一会儿,忽然开口:「那位初始呼吸的剑士是一位怎么样的人?」 「……」我慢慢收回手,「产屋敷耀哉都告诉你了?」 「只是一部分。」青年非常坦诚。 「包括目前的鬼杀队可能无法击败鬼舞辻无惨这一点,主公也告诉我了。」 「那么,为什么……」 「真是不甘心啊,只是脱离战斗都要拼尽全力!」炼狱杏寿郎声音洪亮,「就算穷尽此生,说不定也无法打败那般可怕的敌人!但是——」 「就算我因此死去,也能为后人留下宝贵的经验。」 他露出笑容,「凭着不断累积的经验,终有一天,会有人实现鬼杀队的夙愿。」 「……」 我怔了许久。 「所以我想知道,」青年目光炯炯地看着我,「那位初始呼吸的剑士究竟是一位怎么样的人?」 我听见自己说: 「他很高。」 我伸手往上比了比。 和我并肩站在一起时,需要我微微抬头才能和他对视的人。 「他很受小孩子欢迎,非常温柔。」 村里的孩子排着队让他举高高。 「从来不生气,也不懂得拒绝别人莫名其妙的请求。」 ——「会不会很重?」 ——「不会。一点也不重。」 「他噼柴噼得特别好,但是笛子吹得烂极了。」 从一开始就有所残缺的笛子,到了最后也没能吹出动听的音符。 不管吹响多少次,等待的人到了最后也没能出现。 后来怎么样了呢? 在我离世以后,那个人怎么样了呢? 「……对不起。」我说不下去了。 心脏有点疼,但只是有一点点疼。 「谢谢你。」我笑着对炼狱杏寿郎说,「已经很久没有人和我问起他了,我很高兴。」 那么多的回忆,原来全部都在这里。 我捂住心口。 全部,一直都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爆字数了 屑老闆的剧情挪到下一章 感谢大家这些天耐心的等待,我……抱住你们所有人 感谢在2020-01-27 17:26:57~2020-02-08 17:57: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出门桑 40瓶;深染 30瓶;殷九歌、quzaer 20瓶;森川山雾 18瓶;nyan、零落成泥、月下杉、伊吕吕、月饼一枚、g、ayumi、绘时光 10瓶;伯贤苏 7瓶;凛然、落春晖、月月子小姐、亚舒修cr扣 5瓶;甲乙、茶格 3瓶;ezio、八裔、若离九歌、未闻和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现世·五 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多小时。 珠世提取了无惨毒素中的细胞,正在楼上的实验室里进行研究。炼狱杏寿郎抱着刀强撑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熬过汹涌而来的睡意,做梦的时候也依然紧紧抓着刀柄,好像随时都会一跃而起。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时钟缓缓摆动。 滴答——滴答——时间的雨水缓慢地蜿蜒而下。 壁炉里的炭火散发着朦胧的火光,厚木的书柜上摆着精緻的花瓶,镶边的油画绘着春天的景色,漫山遍野的樱花如云雾瀰漫。 这座宅邸隐藏了三个人类、两只鬼,还有一只正在壁炉边打盹的三花猫。 ——多么奇妙的组合。 我观察了这个地方许久,除了「家」这个描述,找不到其他的形容词。 第47页 时钟指向凌晨的四点一十五分。 我在门边遇到了愈史郎。 真意外。 逮住我的居然是他。 见到我时,他非常不客气地啧了一声:「你要去哪?」 我将他没说完的话接下去:「当然是去送死了。」 少年猝不及防被我一噎。 秀气的五官皱到一起,他恶狠狠地说:「你难道要辜负珠世大人的一番好意吗?」 但他的眼睛和珠世一样是温柔又清澈的紫罗兰色,哪怕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看起来也没有货真价实的威胁力。 「我该走了。」我笑着对他说,「不论是珠世,还是鬼杀队的炎柱,都不能在这种时候被鬼舞辻无惨找到。」 这些人是打败鬼舞辻无惨的希望,绝不能殒命于黎明前的漫漫长夜。 而我呢。 「我已经活了一千年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内心无比平静。 就好像人在夜晚仰望星空,意识到自身渺小这个事实时,并不会觉得惊慌,反而会获得莫大的安宁。 哪怕活了一千年,也依然只是普通人的我。 不论是医术还是剑术,在哪一方面都技不如人的我——拼尽全力能够做到的,仅仅是不让这些希望因我而消陨。 但这就够了。 作为在时间的历史中滚得稍微久了一些的尘埃,如果能做到这些,就足够了。 愈史郎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 「你喜欢珠世?」 少年脸色剧变,瞬间从头红到脚,瞪着我说不出话来。 「真好啊。」我笑起来。 推开门时,冰冰凉凉的雪花迷人眼目,像白色的萤火虫一样飞舞而来。 「请替我转告珠世,她偿还的恩情,我已经收到了。」 ——我已经被救了。 …… 从年老到年轻,是什么样的感觉? 衰老沉重的身体再次变得轻盈,本来终身落下残疾的双腿也沉疴顿愈,再次能够自由地在田野间奔跑。 在战国时期死去的我,睁眼时又回到了人世。 我一个人在碧浪翻滚的田野间跑了很久。 涨起的风声穿过我的发间,天高地远的景色一望无际地铺展开去。金色的阳光落入瞳孔,那么灿烂夺目的颜色啊,明亮到近乎发烫。 我一个人在那世间跑了很久。 仿佛没有任何束缚,也没有任何目的,我沿着漫山遍野的绿色,追着落下去的太阳,一直跑到我精疲力竭,一直跑到我酸痛的四肢再也抬不起来,摇摇晃晃的视野都被汗水模糊,我最后一头栽倒在碧绿的田野间,沁入肺腑的空气每一口都带着凛冽如刀锋的气息。 我揪住草皮,声音在喉咙里翻涌,砰砰跳动的心脏震耳欲聋。 奔跑的感觉畅快极了,我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我可以凭自己的脚去丈量这世间的任何一寸土地,不论是翻山越岭,还是横跨漫漫雪原,我可以去往任何地方,因为我再次变得年轻,又一次获得了健康。 年轻的力量是多么令人嚮往啊。 我获得了自由,我能够再次随心所欲地奔跑,再也不需要人搀扶。 多么畅快。 何等孤独。 我后来在江户定居下来,在同一个长屋里慢慢老去,死亡,然后再一次重复人生的轮回。 我没有再改变自己的名字。 「阿朝。」 「你以前难道还会爬树吗?」被我养大的少女笑得乐不可支。 我有时候会在她身上见到我过去的影子。有时候人生也不是那么乏味到令人毫无盼头。 我忍不住微微弯了弯唇角。 是啊。 是啊——不过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 下了一夜雪的街道铺上了一层银白。呼出的气息在眼前化为白雾,如短暂的昙花一现,很快就被寒冷的冬夜夺去了温度。 壁炉燃烧着温暖火光的宅邸被我远远丢在身后,我在深不见底的黑夜里选了一个方向,拼尽全力跑了许久。 雪小了很多。 细白的雪花如羽毛的碎片一样从夜空飘落,白茫茫的雪点在视野里无声地下坠,我终于觉得自己已经奔跑得足够远了,一把扯下隐藏身形的符纸。 我大口呼吸起来。那张单薄的符纸被夜风捲走,凛冽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每一口呼吸灌入肺腑,都带着硬生生的疼痛。 寂静的夜色听不见其他声息,孤零零的街灯伫立在茫茫雪夜里,微弱的灯光映照出飞雪的影子。 我穿过陌生的街道,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砰砰跳动,急促的呼吸在耳边不断回响。 ——我已经不打算再逃了。 如果我留在那里,珠世的据点迟早会暴露。就算我能安全抵达产屋敷的宅邸,那又能怎么样呢? 一辈子窝在鬼舞辻无惨找不到的地方,在躲藏中度过一生——那样的人生,我并不想要。 夜风呼啸而来,冰冰凉的雪点落到我的脸颊上,好像有人轻轻喊了一句我的名字。 阿朝。 风拂过身侧时,恍惚间有人轻轻握住了我的手腕。 但我转过身时,只有空荡荡的街道朝着我嘆息。 那一点点微弱的风,也好像幻觉一般,消散得无影无踪。 第48页 我站在细雪飘飞的夜里,抬头看向没有月亮的苍穹。 「找到了。」笑嘻嘻的声音传来,那两个身影好像夜雾一般突兀地出现在街道的尽头,一前一后,阻挡了我的所有退路。 铃铛碰撞的清脆声响起,眼瞳莹黄的女鬼拍着手球,脸上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好像孩童找到了心爱的玩具,却始终和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不要轻举妄动,硃砂丸。」开口的另一只鬼闭着眼睛,微微向前举起的双手,掌心里嵌着箭纹图样的眼球。 「你真是啰嗦啊,矢琶羽。」拍着手球的女鬼露出不满的神色,「这么大的功劳,必须立刻抢下来才行。」 我闻到了血的腥臭。 仿佛腐烂在泥土里的气息,在寒冷的空气里瀰漫。 我平静地打断两人的交流: 「鬼舞辻无惨在哪里?」 那个名字似乎依然是不能提起的禁忌。 「……你!」惊惧的表情一闪即逝,那只女鬼骤然朝我迸发出尖锐杀气,「你这个无礼的女人!」 「等等硃砂丸!!」那只男鬼手掌中的眼球剧烈震动起来。 但是晚了。 黏稠的鲜血忽然爆溅而出,我来不及眨眼,那只女鬼捂着被撕裂的手臂跪倒在地,像野兽一样发出扭曲而痛苦的嚎啕。 「太吵了。」 披着西装外套的人,阴红的眼眸漫不经心地往下一瞥。 痛苦的哀嚎骤然掐断,那只女鬼将牙齿咬得咯吱咯吱作响,跪在地上畏寒似的痉挛发抖,大量的血液将身下染成一片血泊。 「请……请您原谅。」 名字叫做矢琶羽的男鬼匍匐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 「谁让你开口了。」无惨的声音轻慢优雅,苍白的脸庞冰冷得可怕。 那只鬼立刻冷汗涔涔地闭上嘴,好像随时都会死去一样,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 空旷寂静的街道里瀰漫着寒冬的雾气,没有月亮的夜晚,雪花从遥远的尽头簌簌落下。 「洋子……」我听见自己说,「请你放了她。」 炼狱杏寿郎和无惨交手后活了下来,这并不是实力或运气所致,应该是有什么转移了无惨的注意力,或者说,在那一瞬间,他改变了策略。 「你做决定的时间花得太久了,朝日子。」 无惨的表情告诉我,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她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普通人。」我看着他。 「所以?」无惨侧了侧头,唇角的笑意如盛开在黑夜中的罂粟,浸满恶意的毒汁,「你求我,我就得答应你吗?」 「我跟你走。」 他敛了虚伪的笑意,温文尔雅的假笑像鳞片一样从那张英俊而苍白的脸上剥落下来。 我向前一步。 「我不会再逃跑了。」 细细密密的裂痕,像碎开的冰面,以细长的瞳孔为中心,在无惨的眼中蔓延开来。 梅红色的眼睛盯着我,好像阴冷的蛇。 他没有看向匍匐在地的两只鬼。 「去。」冰冷低沉的一句口令,那两道身影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走到他面前,时隔几百年,他依然是千年前的模样。乌黑捲曲的发,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的脸,注视着我时微微下垂的眼睑,盖去了眸中似血液翻涌的暗色。 「过来。」 我的前未婚夫朝我伸出手时,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似乎想将我的脑袋拧下来。仿佛是杀意,但又比那更加黏稠窒重,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东西,将我包裹在色泽艷丽的瞳孔里。 「阿朝小姐——!!」呼啸的寒风捲地而起,刀刃出鞘的声音,破开寂静夜色的吶喊,我差点就回了头。 鬼杀队的人到了。 我脚下的地面骤然打开——不,确实有一扇门打开了。 那一瞬间,无惨抓住我停在半空中的手,直接将我扯到怀里,回过神来时,我已经随着无惨一起坠落下去。 「……阿朝!!!」 风声呼呼而来,失重感在那一瞬间击穿心脏肺腑。鬼舞辻无惨死死锢着我的腰,我隐约听见他居然在笑,笑声残酷又张狂,仿佛在嘲笑鬼杀队的无能,但又好像不止如此。 地面的世界远去,遥远的天边似乎露出黑暗破裂的前兆。 我没有看到黎明的光。 离我越来越远的那扇门,砰的一声——彻底合上了。 第23章 现世·六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空间。 没有温度的灯火照亮了幽深混沌的黑暗,这好像是一座颠倒的城池。 触目所及的建筑,墙壁、障子门、走廊、楼梯,就像被拆开后重新组装在一起的模型,不受重力束缚也没有任何规律可循,如同人的潜意识营造出的混乱梦境。 但茶绿色榻榻米的质感是真实的,抬起眼帘时,错综复杂的长廊和敞着天井的和室占据了视野的尽头。我仿佛在仰望上方,但又恍如在俯视某种未完成的建筑图。不要说是东西南北了,连空间的上下都无从判断。 由六叠榻榻米拼贴而成的平台,四周是无尽的深渊,我发现自己倒在距离那深渊几步之遥的地方,身上没有任何伤口,行动也没有受到直接的束缚,除了站起来时有点头晕以外,全身上下也没有任何不适之处。 ……太奇怪了。 第49页 我撑住有些眩晕的脑袋。 时间已经过去多久了? 我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记忆的最后一刻停留在坠落的瞬间,之后便是无尽的黑暗。 「怎么了?」 有人扶住了我的肩膀。 和鬼舞辻无惨接触的那一瞬间,雪亮的记忆像锋利的刀,又好像烧得通红的烙铁,刺啦一声,穿过了那片厚重的黑暗。 鬼舞辻无惨依旧穿着我在车站遇见他时的西装,黑色的长外套披在肩头,西装口袋里露出银色怀表的细链,俊雅矜贵的装扮就算出现在鹿鸣馆的宴会上也毫不突兀,光看外表谁也猜不出他是已经活了上千年的鬼。 我从他怀里退开。 「……这是哪里?」 「无限城。」 鬼舞辻无惨居然回答了我无聊的问题。 我怔了一下。 是个正常人这种时候都应该表达出适量的恐惧,但我发现自己的内心毫无波动。 猫一般细长的瞳孔微眯,无惨露出有些危险的表情:「想逃跑?」 「不,」我冷静地说,「我不认为自己有那个能力。」 我没有杀死鬼舞辻无惨的办法,他倒是能轻易拧断我的脖子。 至于他为什么没有立刻那么做,可能是因为我还握有他感兴趣的东西。 铮—— 琵琶之音响起,眼前的场景变了。 我发现自己站在之前俯视的长廊上,廊檐下点着六角青铜灯,再不远处就是颠倒的房间和错置的楼梯。 「关于青色的彼岸花,你都知道什么?」 原来他想要的是这个。 一千年前看过那位医师留下的手帐的人,在这世上除了鬼舞辻无惨本人,就只剩下我了。 我闭了闭眼,实话实说:「我不清楚。」 下颌一痛,脸颊被人掐起,我抬起眼帘,和我的前未婚夫对上视线。 「不要试图糊弄我。」优雅轻慢的语调,如果那张苍白英俊的脸上没有浮起可怖的青筋的话,他看起来倒是格外冷静,「我知道你读过那本手帐。」 我弯起嘴角:「……是啊,当初这不是为了给你治病吗,能读的东西我都读了。」 鬼舞辻无惨不喜欢别人提起那段过去。 对于他而言,那段时光是耻辱。 他嗤笑一声:「想打感情牌?」 「不。」我想摇头,「是对我自己的嘲讽。」 如果我当初没有发了疯一般地想要救他,拼命想要延长我的未婚夫的寿命,说不定他也就不会活下来了。 黯淡昏黄的灯火勾勒出这座永夜之城的轮廓。 我握住可以轻易折断我颈椎的苍白手腕:「你曾经很讨厌我,对不对?」 他的瞳孔缩了缩。 「那只猫,」我耳边仿佛响起了铃铛的轻响,「我送给你的那只猫,是你溺死的。」 被爱慕之心蒙蔽时无法看清的事物,清醒过来后凭直觉就能推断出正确答案。 那答案是如此昭然若揭,我甚至不需要多加思索,就能猜出他当时这么做的缘由。 「你讨厌那只猫,就像你讨厌我一样。」 健康、活泼、不会生病。 「那只猫碍了你的眼,所以你就把它溺死了。」 我能想像出那个少年苍白的脸庞,以及嘴角含笑的扭曲快意。 「夺取性命这件事,很愉快吧。」 那种至高无上的权利,很让人上瘾吧。 我的未婚夫没有心。 他天生冷血,是一个潜在的杀人犯、刽子手。但我曾经没有看清这个事实,就算隐约感觉到了,也自欺欺人地选择了闭上眼睛。 「闭嘴。」鬼舞辻无惨的声音很轻。 「就算我知道青色的彼岸花是什么,我也不会告诉你的。」我仰头看着遥远的天井,「你和我都已经活了一千年了。」 已经一千年了。 「得到青色的彼岸花之后你要做什么?以完美的姿态永永远远地活下吗?」我忽然觉得很累。 我觉得累极了,甚至巴不得他直接拧断我的脖子,好送我快快活活地下地狱去。 「停手吧,无惨。」 在明白这一切何等空虚之前。 「你和我都不应该活着。」 铮—— 琴弦崩断,场景骤变。 我以为鬼舞辻无惨会在那一个瞬间杀了我,他看起来确实很想杀我,暴凸的青筋从脖子一直爬到脸上,细长的瞳孔几乎要裂开。 那张苍白英俊的脸看起来可怕极了。他几乎是用尽全力控制着自己才没有撕下我的脑袋,掐着我下颌的手也没有捏碎我脆弱的骨头。 「你想要我杀你。」 「……」 我的前未婚夫忽然变聪明了,这让我很不习惯。 鬼舞辻无惨笑了一声,他看似温柔地摸着我的脸颊,轻声细语地对我说: 「你以为我会这么轻易就上当吗,朝日子?」 他凝视着我的脸,鬼的体温比人类的低很多,冰冷的手指慢慢摩挲着我的脸颊,蹭过我的耳垂,最后来到我的颈侧。 那是颈动脉的位置,温热的血液在皮肤下涌动。 「我不会让你得逞。」他说,「你不会再次借着死亡逃走。」 剎那间,我明白了他想做什么,瞬间死死扯住他的手,但他只是用青色的指甲那么一划,薄弱的皮肤像果实一样裂开,他将自己的血液注入了我的身体。 第50页 剧烈的疼痛在我体内炸裂开来,我甚至以为有人在那一瞬间噼开了我的脑袋,但我的意识却还和身体相连,徒劳地做着垂死的挣扎。 连思维都要泯灭的剧痛之中,我好像抓住了哪个人,但好像又有哪个人抓住了我。 不要说是站立,我甚至无法发出声音,痛得几乎要呕出自己的五脏六腑,将自己的灵魂也一起呕出来,因为这剧烈的疼痛正是要达成这个目的。 它在撕毁我的细胞,重组我的身体,将我的内在搅成肉糜和血沫,似乎要将我作为人类的整张皮都血淋淋地扒下来。 好疼,好疼啊。 我想撕开自己的喉咙,或者将自己的脑袋割下来,但有人抓住了我的手,将我按在冰冷坚硬的怀抱里。 「别动。」那个声音说,「马上就结束了。」 紧紧抱着我的人,在我的耳边低声唤道:「朝日子。」 朝日子。 好像那是属于他的东西。好像他正在夺回自己的所有物。 但那似乎是我的名字。 「朝日子。」 柔婉的女声噙着笑意,模糊不清的记忆跃入脑中,有人将我抱在怀里,柔软的衣袖带着浅淡的薰香,是这个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我看见了落着樱花的庭院,很小的时候,我就学会了爬上那棵樱花树的枝头,努力眺望围墙外的景色。 「朝日子。」 走廊上的身影朝我张开手,我跌跌撞撞跑过去,一头栽进对方怀里。 那个人弯下身,亲昵地贴着我的脸颊。乌黑的长发如瀑垂落,她的体温很低,脸色带着病人才有的苍白,但声音依然温和柔软,染着这个季节所有明媚的色彩。 「我的朝日子。」 …… 血缘什么的,其实根本就没关系。 就算不是真正的家人。就算一开始只是替代品。 我很早就知道了,管不住嘴的下人是怎么在背后偷偷议论我的出身。 但是没关系。 就算没有血缘,就算只是捡来的孩子,就算有时会感到寂寞,会想要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人。 「朝日子,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取这个名字吗?」 一千年前,我曾有发自内心感到幸福的时刻。 尽管短暂,尽管再也无法追寻。 「……未婚夫是什么?」 「所谓的未婚夫啊,是当我不在了以后,会和朝日子成为家人的人。」 烈火焚烧般的剧痛忽然就淡了,仿佛忽然化入水中,不可思议地失去了效果。 ——我是人类。 不论活着还是死去,我永远都是人类。 逐渐清晰起来的视野中映出无限城的轮廓。 数寄屋造的和室只有三面墙壁,第四面墙壁之外是空无一物的黑暗,和对面的建筑隔着无法跨越的深渊。 我捂着喉咙咳嗽起来,大口大口灌入肺部的氧气让我觉得自己好像重新活过来了,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新生。 鬼舞辻无惨紧紧盯着我,蛇一般的瞳孔映出我冷汗涔涔的脸。 没有在我身上看到他想要的变化,他僵硬许久,那双殷红的眼瞳中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紧接着就化为了暴怒的戾气。 他是真的想掐死我算了。 但是不管再尝试几次,不管他再给我多少血液。 我平复着急促的呼吸,极其冷静地告诉他: 「我是不会变成鬼的,无惨。」 作者有话要说:  奇蹟般的加更.jpg 感谢在2020-02-15 10:18:58~2020-02-17 16:29: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饼一枚、殷九歌 10瓶;霖凛淋琳粼 3瓶;略略略233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现世·七 在无限城的第七十二天,我终于记住了自己房间的位置。 不见天日的城池像迷宫也就罢了,时不时还会大规模重组,我第一次迷路的时候在弯弯曲曲的长廊里走了许久,最后被铮然响起的琵琶声送回了起始的位置。 弹琵琶的女人坐在高高的平台上,乌黑的长发遮去了苍白的脸庞。 我试着和她搭过话,但不知道是出自鬼舞辻无惨的命令,还是她本人性格的缘故,她并没有搭理我。 我站在靠近天井的横樑上,从这个角度看下去,层层叠叠的灯火一直迷离到远方,仿佛万花筒的内部,无数的建筑碎片都是瞬息万变的拼图。 这个位置很高,坠落下去的话不知多久才会抵达粉身碎骨的瞬间。 我向前一步,任身体前倾,离开横樑的剎那,呼呼的风声随失重感遽然而来,但紧接着,空广的城池里响起琵琶的鸣音,「铮——」的一声,空间扭转,重组过后的建筑物直接出现在我脚下,我踉跄了一下,不得不顺势一滚,卸去力道后又回到了熟悉的和室。 ……死不掉。 虽然这个结果并不令人意外,我仰躺在茶绿色的榻榻米上,有些失望地嘆了口气。 人体内的生物钟靠日照调节,全靠灯火照明的永夜之城没有时间的概念,也没有更迭的四季。 最初的一个月,我的作息颠三倒四,最后不得不爬上高台,问弹琵琶的鸣女小姐,这诺大的无限城里有没有记录时间的器具。 第51页 鸣女小姐只是负责监视我的人,她没有说话,轻轻拨了一下琵琶,将我扔回了房间。 我本来也没有抱多大的希望,当我再次醒来时,厚梨木的柜子上多出了一个座钟,西洋式的錶盘镶着精緻的花纹,镂空的时针指向五和六之间的位置。 是下午五点半,还是凌晨的五点半? 我决定将时间定为后者。 虽然依然没有太阳,黑暗的城池永远见不到日光,有了记录时间的方法,我那乱七八糟的生物钟总算调整了过来。 今天是我在无限城的第一百三十二天。 醒来时,和室的障子门外一如既往出现了热气腾腾的饭食,乌檀木的漆盒嵌着桔梗花纹路的螺钿。对于过分奢华的餐具早已见怪不怪,我吃完早餐,洗漱完毕,像游手好闲的贵族小姐一样,开始了每日的无限城探索之旅。 外面的世界现在估计已经是春末,我任自己的思维散漫开去,脚下的木地板发出轻微的声响,像古老的船桅一样咯吱轻吟。 这件事说来奇怪——我明明身处鬼的巢穴,这些天不要说是其他的鬼了,就连鬼舞辻无惨本人也像凭空蒸发了一般,无限城里只有我和鸣女小姐的琵琶声日夜为伴。 铮—— 骤然响起的琵琶声回荡而来。 沉寂许久的无限城迎来了久违的一批客人。 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自己端坐在一道御帘后面,空气里瀰漫着冰冷而沉重的威压,诺大的无限城安静得落针可闻。 「低下你们的头跪在地上,向我叩拜。」 我悄悄拨开御帘,鸣女小姐抱着琵琶坐在八叠大小的平台上,几步之遥的地方整齐地跪着我没见过的身影,姿态僵硬得仿佛血液逆流,大气都不敢出地匍匐在地。 「……我想问的只有一件事,为何下弦的鬼会如此软弱?」 黑色的和服裙摆如同牡丹迤逦盛开,雍容华贵的女人轻启朱唇,优雅缓慢的语调仿佛只是在陈述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她微微抬起眼帘,漫不经心地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视线相交的剎那,我面无表情地想:果然是他。是鬼舞辻无惨没错。 曾经惨烈地上过一次当的我,这次不会再重蹈覆辙。 我不知道鬼舞辻无惨为什么会允许我观看这场血腥的处刑。如果他是觉得我在无限城内的日子过得太乏味,那他可真是体贴。 「请您原谅,鬼舞辻无惨大人——!!请您开恩啊啊啊啊——!!!」 令人牙酸的咀嚼声响起,那只鬼从喉咙里挤出最后的惨叫,下一瞬间被怪物般的手臂扯碎肢体,捏成了一滩肉末。我看着淅淅沥沥的血液流淌到木地板上,沿着纹理游走到平台边缘,像雨水一样坠落虚空,觉得今天中午我一定吃不下饭了。 头生双角的女鬼似乎想开口求饶,但下一瞬间就被咬掉了脑袋,大半边身体直接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条腿还在地上痉挛。 剩下的三只鬼,有一只试图逃跑,眨眼间尸首分离,还有一只鬼祈求更多的血液,也被那怪物般的手臂吞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都没有留下。 唯一活下来的那只鬼,脸带红晕地伸出双臂,将鬼舞辻无惨吹得天上有地上无,带着一脸幸福的表情,一看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变态。 那个变态被无惨赐予了大量的血液,在平台上滚动哀嚎时,被鸣女小姐扔回了现实世界。 啪的一声,凭空出现的隔扇再次合上,无限城再次归于寂静。 我以为鬼舞辻无惨也差不多该走了。自从将我转变为鬼失败以后,他又试了几次,每次都以失败告终,最后就像被我气跑了似的,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再出现。 但可能是今天终于将气撒出去了,琵琶声响起,我眼前的空间再次骤变,视野再次清晰起来时,已经站在由八叠榻榻米拼接而成的平台上。 没有在第一时间站稳身形,我无意识地后退一步,踩到边缘的那一刻,无惨握住我的腰,将我扯了回来。 鸣女是他监视我的眼线,他估计知道我最近经常登高望远,而且时不时地就挑战地心引力。 他握着我的腰,用的是仿佛要将我压断的力道,色泽艷丽的红瞳浮现出危险的神色。 「你可以试试。」 无惨身上有一股奇异而靡丽的甜香,混杂着血腥的铁锈味,让人不由得联想到盛开在黑暗中的罂粟花。 我下意识地想要扭头,离那令人头昏的香气远一点。但这个动作被他捕捉到了,涂着丹寇的纤纤玉手掐住我的下颌,迫使我看进那双梅红色的眼瞳。 「怎么了?」无惨轻声细语地问我。 他似乎没意识到他此刻的外貌有什么不对,但他也可能是故意的。 冰凉的呼吸像寒雾一样落到我脸上,竖瞳细长的眼眸中浮现出恶意而愉快的神情。 「不习惯?」 他靠得太近了,我下意识地抬手挡住他的脸,掌心不小心触碰到柔软冰凉的唇,不由得愣了一下。 鬼舞辻无惨眯起眼眸,眸中的神色暗沉下来。 「你想做什么?」我赶紧收回手,忽视心底那股奇怪的异样感。 我知道自己的行为有点不对劲,但我又找不到这莫名其妙的根源。 被困在无限城的这段时间里,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明明能够想起出现在这里的来龙去脉,但总是觉得自己的记忆好像缺了一块。 第52页 我好像……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想问他。 但那件事具体是什么,具体是关于谁,我又记不起来了。 「无惨?」我有些茫然地开口。 那双梅红色的眼眸起了变化,他擒起我的下颌,微微低下头。 冰凉如雪的触感落在唇角,萎靡的甜香从身着曳地和服的人身上传来,我有了短暂的失神,意识好像被湿朦朦的雾气笼罩,暂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含住我的唇,冰凉的舌分开我的唇瓣想更进一步时,那股奇异的眩晕消褪了一些,我终于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想也不想抬手将他推开。 无惨轻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擦擦嘴角,告诉自己必须冷静不可。 鬼舞辻无惨可以发他的疯,但我不能。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青色彼岸花的下落,对于自己为什么会不停轮回往生也没有确定的推论。如果鬼舞辻无惨是想杀我,认为我和鬼杀队合作是对他的背叛,那他应该有很多时间来慢慢折磨我。 如果他是想将我变成鬼,这个方案经过实践也已经证明是行不通的了。 木地板上的血迹已经干涸,无惨漫不经心地移开目光。 「你以为自己无法变成鬼,我就拿你没办法了?」 我猜不出来他的目的是什么。 铮—— 琵琶声再次响起。 隔扇在身后合上之前,鬼舞辻无惨抬起眼眸看了我一眼,眸中是黏稠深重得化不开的血色。 * 到了每晚固定的时间,无限城熄了灯火,一排排灯盏渐次掐灭,黑暗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钟摆的声音被寂静不断放大,我发现自己睡不着。 更准确的说,我有种模模糊糊的直觉,鬼舞辻无惨可能在夜晚的时间到访过我的房间,但我总是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就算感觉有人来过,也没法判断那究竟是不是自己做梦时产生的错觉。 我心底有股不太好的预感,干脆决定在黑暗中等他自己出现。 但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我看着时针逐渐走向早晨,直到无限城中再次亮起昏黄的灯光,鬼舞辻无惨也没有出现。 ……可能只是我多疑了。 在这不见天日的无限城里待了几个月,我的五感和判断都可能有了微妙的失常。 我微微舒了口气,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障子门外传来轻轻的一声响,我拉开门,不出意外看到了今天的早饭。 漂亮的桔梗纹漆盒放在托盘里,盛小菜的瓷碟是这个时节的花瓣的形状,筷子也精巧,整整齐齐地摆在漆盒旁,纹路细腻的茶杯散发着热气腾腾的香雾。 我心不在焉地吃完早饭,习惯性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不对。 味道有哪里不对。 我猛地放下茶杯,力道过大,温热的茶水溅出稍许,在榻榻米上洇开暗色的水痕。 奇异的甜香和茶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我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但膝盖一软,视野剎那黑暗。 …… …… 这是哪里? 时间好像过了许久,但仿佛又只是眨眼的一瞬。我挣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房间里。 雪白的天花板明晃晃地映入眼中,空气里瀰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刺鼻味道。 闻到那股味道的瞬间,我的头也疼了起来。 「消毒水」这个词率先涌入脑中,接下来「医院」这个词也不甘示弱地蹦了出来。 我捂住脑袋,忍不住呻丨吟一声。 床边传来脚步声,穿着白大褂的人有些担忧地弯腰看着我。「醒了!病人她醒了!」陌生的声音朝走廊喊道。 那些人好像是医生和护士。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两个概念。穿着白大褂的人仔仔细细将我检查了一遍,我看着天花板上的电灯,意识到现在可能是晚上。 这个细节很重要吗? 我的直觉似乎想告诉我什么,但我发现自己无法思考,浑浊的意识好像有一半还陷在黑暗里。 「……我怎么了?」出口的声音有点哑,我可能睡了很久。 那个医生翻了翻手中的档案,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 「你从家里的楼梯上摔下来,过程中伤到了脑袋,但是不要担心,你现在已经没事了,虽然可能还会有点头晕,但稍微休养一阵子就好。」 那个医生和善地朝我笑了笑:「需要我让你的家人进来吗?」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已极快地穿过人群来到我身边。 「朝日子。」 我的心脏被好像被无形的丝线牵扯着,忽然剧烈跳动了一下。 那个忽然出现的男人握住我的手,他的体温有些凉,我下意识抬起头来。 「你还好吗?」 面前的男人有着一张英俊的脸,乌黑的捲发落到有些苍白的脸庞上,他的眼睛是漂亮的梅红色,鼻樑高挺,眼窝微深,清冷矜贵的模样极衬那身笔挺的西服,白色的衬衫连褶皱都显得一丝不苟。 他穿着披风式的黑色外套,似乎才从外面匆匆赶来。我怔怔地看他许久,他似乎认识我,但是—— 「你是谁?」 他愣了一下。 「你不记得了?」 第53页 周围的医生和护士面面相觑。 「俊国先生……」他们露出替他难过的神情,好像这是多么让人心碎的事实。 他的名字是俊国吗? 我大脑一片空白,突突跳动的血管让我觉得更头疼了。 我几乎想甩开他的手,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将我的手牢牢握在掌心里,脸上依然是那副温文尔雅的神情。 好像我在无理取闹似的,他抬手拢了拢我耳边的碎发,轻声笑道: 「我是你的未婚夫啊,朝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  是屑老闆。 是万能的血鬼术/失忆梗。 漫画里无惨使用过的人类名字:1月彦 2俊国 我直接把2拿来用了 不失忆的话,屑老闆连火葬场都莫得 感谢在2020-02-17 16:29:46~2020-02-18 15:36: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深染 28瓶;苏糖、陌暮丶、百鬼、寒江雪 20瓶;其叶蓁蓁、月饼一枚、苏麦 10瓶;如烟沐、零落成泥 5瓶;小山鸟 4瓶;妖言惑众 3瓶;yyy、a级水货、琉璃糰子爱吃糖、落春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现世·八 我失忆了。 这件事由本人说出来可能有些奇怪,但在医院里盯着雪白的墙壁发了几天呆之后,我不得不承认:我确实,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我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医院里,现在是哪一年,那个自称我未婚夫的男人是怎么冒出来的。 各种各样的疑问犹如揪扯不清的线头,乱糟糟地缠绕在一起,我那一点用处也没有的记忆就像一汪黑漆漆的湖泽,我伸着手在里面搅弄半天,什么都捞不上来。 人的记忆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才对。 明明……很重要才对。 我站在高高的洋窗边,洁白的窗帘在微风中轻轻飘扬,今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的苍穹碧蓝如洗。 不远处的院子里,进行康复训练的病人在家属的搀扶下慢慢行走。 这是一家高级私立医院,住院的病人几乎没有平民,在走廊上随手一逮,逮到的不是留洋归来的高级知识分子,就是享有社会声望的银行家或政府官员。 「朝日子小姐又出来散心了吗?」照顾我的护士向我投来慈祥的目光。 住院期间,医院里的人待我格外友善,经常和我感嘆我的未婚夫是多么温柔又体贴,潜台词大意是我虽然现在失忆了,未来依然充满幸福的可能。 那位先生是否温柔体贴还有待考证,但他估计在这个医院里砸了很多钱倒是真的。 作为唯一了解我过去的人,我的未婚夫每天晚上来医院见我时,都要解答我的诸多疑问和困惑。 根据我的未婚夫的说辞,他在制作医药的大企业工作,我们年幼相识,很早就定下了婚约。 十四岁那年,我的双亲在一场意外中去世,在发生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意外之前,我一直都和我的未婚夫住在一起。 我不知道这个人口中的话语有几分真实,但我在镜子里看过自己的模样,要说我身上有什么好骗的,老实说,我还真有点想不出来,是我占他便宜还差不多。 如果他不是看起来一副受过良好教育的样子,我都要怀疑我的未婚夫脑子有点问题。 在医院无所事事地休养了一个星期之后,穿白大褂的医生大发慈悲地告诉我,拆完绷带我就可以出院了。 春末初夏的风带着暖融融的花香,空气里的湿意还未发酵起来。 我三步并作两步跳下楼梯,抬起头时,不期然地在门口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傍晚时分,太阳刚刚落下地平线的尽头,白昼的余晖将天空渲染成薄紫的颜色。 我的未婚夫背对着暮色站在门边,也不知在那里等了多久。 大堂里的小护士悄悄抬起头。 「朝日子。」我正想转身,我的未婚夫就像锁定了我的位置似的,梅红色的眼眸微微一弯,「你的行李呢?」 我收住脚步,镇定自若地回道:「还在楼上。我没想到你会来得这么早。」 夹在白昼和夜晚之间的暮色短暂,踏出医院大门时,外面已经华灯初上。身着和服和洋装的人们来来往往,拉着电线桿的街道看起来热闹又繁华。 「先生,我们现在是要……回家吗?」 熙熙攘攘的人声在初临的夜色中浮动,我跟在我的未婚夫身后,四处张望够了,这才收回目光。 「请不要使用那么疏远的称呼。」他的声音淡淡的,语调依然温和。 我考虑了一会儿。 「……俊国先生?」 他看起来似乎不太满意。 我犹豫片刻。 「俊国?」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使用这个名字有些排斥,好像那并不是他本来的名字,而是后来加上去的东西。 「俊国也不行吗?」我睁大眼睛,「那我要叫你什么?「亲爱的」?」 走在前面的人倏然停下脚步,我来不及反应,一下子撞了上去。 「让一让——电车来了——」 清脆的铃铛声摇曳起来,铁皮的电车轰隆隆地从前方驶过。 热闹的街道似乎暂停了一秒,但随着铃铛的声音远去,凝固的世界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喧嚷。 第54页 宽阔的嵴背有些僵硬,紧绷得像一堵墙。 挺括的西服面料磕得我有点疼,我往后倒退一步,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鼻尖。 「……抱歉。」俊国先生转过身。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异常,仿佛他本人刚才并没有一动不动地站在大街上原地出神。 他拿开我盖在脸上的手,漂亮的梅红色眼睛里流露出歉意:「撞疼你了吗?」 我沉着地告诉他:「你的肩膀太硬了。」 其实,我更想告诉他,他靠得太近了。 他轻笑一声:「下次不会了。」 然后神态自然地,牵起了我的手。 ……嗯? 因为他的举动过于理所当然,我一时都忘了反应。 俊国先生漫不经心地开口:「你可以使用那个称呼。」 听他语气,我一时间还以为他在给予我什么莫大的恩赐。 我摇摇头,将这莫名其妙的想法甩开,决定装傻。 「什么?」 微微侧头,俊国先生似笑非笑地瞥我一眼。 我赶紧抬起没有被牵住的那只手:「别。」 一顿,莫名其妙爬上背嵴的寒意促使我再次开口:「我还没恢复记忆。有点……不习惯。」 我知道这可能是很伤人的话。 俊国先生沉默了一会儿。 「没关系。」 我不知道他是指我失忆了没有关系,还是在这种情况下称呼他为「亲爱的」也没关系。 一路无话。 走到和洋折衷的气派宅邸前时,我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我们一路从医院走回来了。 我抬头看了俊国先生一眼,他脱下墨黑色的西服外套,守在门边的女僕恭恭敬敬地上前一步,将外套拿下去的过程中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怎么了?」俊国先生注意到我在看他。 「……我们是不是本来不需要走回来的?」 不知道我说的话哪部分取悦到了他,他弯起唇角,抬手理了理落到我颊边的发丝,没有否认。 「是。」 我微微别过头,转而打量起宽敞的门厅。 深红色的木地板光可鑑人,雕花的吊灯在高高的天花板上散发出独属于夜晚的光芒。我的视线来到通向二楼的楼梯上,根据医生和所有人的说法,我就是从这个楼梯上摔下来,磕到脑袋然后失去了记忆。 现在楼梯上铺了一层厚绒的地毯,扶手的部分也被重新打磨过。 我盯着那处看了许久,记忆仍是一片茫然的空白。 「朝日子。」俊国先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他轻声告诉我:「别想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直觉告诉我,这种时候不能转身。 于是我没有动。 站在原地,我抬起头,视线沿着楼梯的扶手落向墙壁上的油画。 「我今晚睡哪里?」 俊国先生温和地笑了笑:「跟我来。」 几分钟后,我冷静地坐在铺着柔软被褥的床边,看向一脸没什么不对的人。 「你不离开吗?」 位于二楼面朝庭院的房间布置得很温馨,靠墙的书柜摆满了异国文字的书籍,可供人斜躺的沙发面对着法式的落地窗,厚丝绒的窗帘像颜色馥郁的红酒一样垂落到铺着地毯的木地板上。 我对这个房间没有任何记忆。 我虽然保留了常识性的知识,能够认出所有家具的名称,但我没有任何和这些物品有关的回忆,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只是单纯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朝日子。」我的未婚夫神情温柔,「这也是我的房间。」 「……」 大意了。 他抬手松了松领口,非常自然地开口:「可以过来帮我一下吗?」 我也非常诚实地告诉他:「我不会。」 松着领带的动作顿了顿,俊国先生温声笑道: 「没关系,我可以教你。」 他握住我的手指,他的掌心有些凉,似乎天生就体温偏低。 他拉着我站起来,将我的手放到他胸前的领带上,拉着末端轻轻一扯,墨黑色的领带就松散开来,像冰凉柔软的蛇落到我的手背上。 「你看,很简单。」俊国先生声音微低,他依然握着我的手,梅红色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乌黑微卷的发梢落在苍白的脸颊上,我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一张好看到毫无瑕疵的脸,喉结到锁骨的线条只是从扯开的领口中露出了一小部分,却已足够引人遐思。 我替他扣好扣子。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繫着围裙的女僕将手中的托盘放到茶几上,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似的,稍微鞠了一躬后,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那是什么?」 我看向端到我眼前的杯子。 「热牛奶。」他告诉我,「我听医生说你最近头疼,这个能助眠。」 俊国先生一直看着我,我只好将杯子接了过来,沿着杯沿浅浅地喝了一口。 确实是热牛奶。 口感温醇,而且似乎还加了糖,意外地合我胃口。 我将一杯热牛奶都喝完了,俊国先生的脸上才露出了笑容。 他摸摸我的脸颊,神态温柔缱绻:「时间已经不早了,如果你累的话,还是早点休息。」 我点点头:「那你呢?」 第55页 「我还有工作。」俊国先生温柔地看着我,「你先睡。」 我以为自己并不困,但沾到枕头的那一瞬间,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 模模糊糊的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落到地上,房间内光线很暗,骤然断掉的意识再次连接起来时,我已经盯着床头柜发了好一会儿呆。 黎明时分的世界是雾霭一般的蓝色,所有的声音都静悄悄的,陷在尚未结束的梦境里。 作为提前醒来的人,我枕着枕头沉默许久,想要翻身时,才意识到自己行动受限,罪魁祸首正是将我圈在怀里的俊国先生。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掰开他搂在我腰上的手。 没有成功。 后背贴着宽阔的胸膛,因为距离太近,我甚至能感觉他落在我颈间的浅浅呼吸,细密的痒意沿着颈侧的肌肤一直钻到我的衣领里。 我没办法,只能在有限的空间里转过身,但也间接将自己往他的怀里贴了贴。 他似乎睡得很熟,阖着眼睑的模样看起来温和又无害,眼窝处积着浅浅的阴影,昨晚估计一直工作到了深夜。 我什么都记不起来。这句话绝无虚假。 但我似乎,确实有那么一个未婚夫。 朝日子这个名字我也并不觉得陌生。 心底忽然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自从醒来后看到这个人的第一眼起,我心里就有种古怪的感觉。 心不可自制地被吸引,但直觉知道往前一步就是无底深渊,伸出手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我的意识好像裂成了两个部分,理智告诉我绝不可以靠近,心脏却被无形的丝线紧紧牵着,仿佛有奇怪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诉,告诉我应当顺从那个感觉,顺从…… 将手搭在我腰上的人睁开殷红的眼眸。 「朝日子,你在做什么?」 乌黑捲曲的发梢从我的指尖流溢散开,我抚着他的头发,慢慢地说: 「你的头发是不是应该更长一点?」 海藻一般捲曲而浓密的长发,落到瘦削而单薄的肩头。 模糊不清的记忆片段里,那个躺在我身边的人—— 是谁? 晦暗的光线中,有那么一瞬间,对面的人似乎露出了野兽般的竖瞳。 作者有话要说:  朝日子:亲爱的? 无惨:瞳孔地震.jpg 加更结束啦 啾咪 感谢在2020-02-18 15:36:04~2020-02-19 14:20: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书荒了好难受 10瓶;金铃溪 6瓶;26138627 5瓶;月饼一枚 4瓶;略略略233 3瓶;3085238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现世·九 我的未婚夫什么都好:外貌出挑,脾气温和,学识渊博而且家世显赫——唯一的毛病就是不能见光。 ……是的,他不能见光。 这里的「不能见光」是字面上的意思:我的未婚夫不能触碰阳光,一点点都不行。 因此,高高的落地窗在白日里总是紧紧拉着窗帘,哪怕有细如刀片的阳光映在木地板上,对于我的未婚夫而言也是决不可触碰的禁忌。 他就像一只猫,但和喜欢晒太阳的猫咪相反,他永远走在和光隔绝的阴影里,偶尔需要穿过没有窗帘遮挡的长廊时,每一步也都完美踩在光和影的分界线上。 俊国先生白日里不会离开宅邸,他偶尔会从书房里出来,脚步声总是没有一点声音,有几次我站在大厅门前看着彩色的玻璃花窗发呆,回过神来时都差点和站在我身后的人直接撞上。 我每天待在宅邸里,觉得自己健康得不得了,是活蹦乱跳级别的那种健康,但我的未婚夫说我需要静养,以防万一,这段时间还是减少活动为好。 到了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候,俊国先生会出去工作,我可以自由地从楼梯的扶手上滑下来,在宽大的床上随便打滚,也可以横躺在沙发上,偷偷翻那些生僻的外文书籍。 书里的单词我大部分都不认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对这些书感兴趣。 其中一本书我见俊国先生读过,他的书桌上有一本厚厚的外文字典,我翻开那本字典,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查,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总算读明白了这本书的序言。 俊国先生在医药企业上班,他读的自然也是医学类的书籍。他似乎对传染病很感兴趣,特别是通过血液传播的疾病。 我研究那些生僻的术语研究了一晚上,觉得有些头疼,放下那本书还是转而看起了更简单一些的解剖学。 这个宅邸里有很多书,每日出去採买的女僕小姐也会带回各种各样的杂志和画册,那些女郎总是烫着时髦的短发,或是裹着色彩明丽的丝绸和服,或是穿着饰有蕾丝边的洋裙,神态永远楚楚动人,背景里不是某某剧院的gg,就是三越百货屋的商号。 晚上十一点,俊国先生准时回到宅邸。 他这次又带了一个礼盒回来。 昨天是发带,前天是手套,前天的前天是洋伞,前前前天……哎,那次是什么来着? 我怀疑这可能是他本人奇怪的爱好。 我每次收下礼物都会跟他道谢,但他总觉得不足够似的,虽然脸上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一点都看不出异常,梅红色的眼瞳总是要盯着我许久,久到我开口问他,「还有什么事吗?」才会稍稍移开少许。 第56页 俊国先生每次买回来的东西我都在杂志上看过,也许是我多心,但我翻杂志的次数少了很多,转而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到了他书房里那些复杂而高深的外文书籍上。 「你对书感兴趣?」 俊国先生发现了摊开在书桌上的字典。 我有些懊恼,一不小心看解剖学的讲解看得入迷了,没掐好时间,匆匆忙忙跑下楼时忘了将字典放回原位。 「还好吧。」我含糊地敷衍他。 俊国先生的表情有些奇怪。 他看似温和儒雅,嘴角的弧度永远和煦地恰到好处,但我不是瞎子,宅邸里的其他佣人都有些怕他,仿佛出于本能地感到畏惧。 这个宅邸里没有其他人和我聊天,我觉得我能猜到这是谁背后的主意,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就像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有时候我的行动会违背我自身的意志。 俊国先生看起来并没有生气,他的表情仿佛在说:「你什么时候对书感兴趣了?」 我有点想告诉他: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 但我的直觉掐住了这个危险的念头。 「因为……有趣?」 俊国先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眉眼间的神态舒展开来,看起来居然有点愉快。 「你想了解的话,直接来问我就可以了。」他声音温和。 我觉得他可能误会了什么,但他确实是一个行走的词典,于是我秉持着认真学习的精神,非常诚恳地往书上的某个单词一指:「这是什么意思?」 「「left atrium」」他的发音清晰又准确,「这个单词是左心房的意思。」 我看了他几眼,他表现出极大的耐心,一副我什么都可以向请教他的模样。 我抓着他记了一会儿笔记,时钟在半夜时分敲响,当——当——的声音,说实话我并不太喜欢,也许是因为夜色太寂静,骤然响起的钟声总是显得有些突兀,令人有种寒毛直竖的感觉。 俊国先生合上书,告诉我:「我们可以明天继续。」 我没有拒绝女僕端上来的热牛奶。 一夜无梦。 * 陌生的男人站在门厅里。 对于人员固定的宅邸来说,有访客可是一件新奇事。 我忍不住多打量了对方几眼,他的眼睛是很罕见的浅金色,短发看起来非常利落,背嵴挺得笔直。 虽然被衣服遮去了大半,他身上刺青的痕迹依然明显。 嚯,似乎是个有点厉害的傢伙。 我最近在屋子里宅太久了,话本翻了不少,这位小哥一看就是有故事的人。 「我今晚有事,可能会比较晚回来。」俊国先生以叮嘱的语气告诉我,好像他不在家,我就会把这个地方烧了再远走高飞似的。 我:「哦。」 俊国先生沿着我的视线看过去。 「你可以叫他猗窝座。」俊国先生口吻温和。 「当然,你可以当他不存在。」 有故事的刺青小哥低了低头,我怀疑他其实想要单膝跪下来,但又好像在最后一刻想起了什么,硬生生改变了行动的轨道。 我看看刺青小哥,又看看俊国先生。 俊国先生弯了弯梅红色的眼眸,抬手理了理我耳边的碎发:「在家等我。」 他的手指很凉,像冬天的积雪一样冰冷。 我并没有过多思考,声音好像拥有自我意识,回过神时,我已听见自己开口: 「你要不要加件衣服?」 不止一道视线落到我身上。 「你的手很凉。」我说。 这段话好像重复过百次、千次,开口后,接下来的一切都成了本能。 「你穿得太单薄了,要不要加一件厚一点的外套?」我不知道自己是在跟谁说这些话,「要是着凉生病了,那可怎么办。」 俊国先生看着我。 名字叫做猗窝座的小哥似乎很紧张——他看起来明明就是不会紧张的类型。 四周的气氛过于压抑,憋闷得令人有些莫名其妙。我上楼拿了一件厚一点的外套下来,俊国先生站在门口,刺青小哥看起来快要跪下来了,两人都待在原来的位置。 「喏。」我帮他披上外套。 哎,都多大的人了,还需要别人帮他加衣服。 我好像发现了俊国先生的弱点似的,心态一下子变得宽和起来。 「工作加油。」说完这句,我才发现这有点像妻子跟丈夫道别时会说的话。 俊国先生的唇角好像弯了一下,这似乎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发现,他平日里总是挂着那副温柔和煦的表情,对谁都是和颜悦色的模样,假惺惺的伪装找不到任何瑕疵。 「我出门了。」 我回过身时,看到了刺青小哥非常复杂的目光,光看他脸上的神情,我会觉得我方才在鬼门关边转了一圈,现在脑袋还连在脖子上都是奇蹟。 「怎么了?」我忍不住开口问他,「我脸上有什么吗?」 「……不,没什么。」他避开我的视线。 「你是俊国先生的……下属?」 「是的,夫人。」 刺青小哥,不对,猗窝座先生,是非常尽忠职守的好员工,好部下。他说他是替俊国先生来看着我的,一整个晚上就真的盯着我,像无声的影子一样缀在我后头。 我试着跟他聊过天,问他俊国先生在工作时是怎样的人。 第57页 想要从他嘴里套出点什么比登天还难,但他是个不错的听众。看起来非常有男子气概的人,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的睫毛其实挺长的,以为很狂气,其实意外细心,照顾起人来十分得心应手。 猗窝座先生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非常擅长照顾人。 我拉着他谈了一个晚上的心,告诉他失忆人士每天要面对的各种困难,苦口婆心地劝他一定要守住自己的记忆,千万不要跟我一样从楼梯上摔下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对这个聊天的小伙伴很满意。 但我没有再见到猗窝座先生。 我眼巴巴地问俊国先生,猗窝座先生最近去哪了? 俊国先生脸色很差。说实话,他当时的表情看起来几乎有点可怕。 「在工作。」俊国先生冷冷地说,「他最近很忙。」 猗窝座先生接下来一直都很忙。 至于俊国先生……他开始生气了。 之所以要用「开始」这个词,是因为他的怒气似乎特别持久,而且不会自己衰弱,就像一簇越燃越烈的火,必须得有人去扑灭才行,要不然只会迎风就长。 俊国先生不再给我带礼物,也不再教我外文,甚至连虚假的笑容都不维持了,倨傲冷漠的眼神瞥过来时总像带着凉飕飕的刀子。 我并不介意这些改变,但宅邸里的佣人过得胆战心惊,短短的半个月,女僕小姐就瘦了一圈,本来就没多少肉的人,看起来越发令人心疼。 我嘆了口气:行吧,这莫名其妙的怒火还是得我来灭。 我站在庭院里,仰头看着窗扉紧闭的书房。 初夏的阳光灿烂却不刺目,落在人身上暖融融的。 天空很蓝,树影里的蝉鸣还未变得喧嚣,万物在为盛夏的到来而进行预演,多么晴朗美好的天气啊,俊国先生却待在阴暗的房间里,将厚厚的窗帘紧紧拉起。 我试着敲过门,但俊国先生将书房的门锁起来了,我咚咚咚敲了半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真麻烦啊。 这性格真麻烦。 到底是谁惯出来的啊,真想揪住那个人问问她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在庭院里站了一会儿,站得足够久了,地形也观察好了,趁着宅邸的佣人还未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我盯着前方不远处的苍松,那棵松树修剪得十分精巧,树枝弯曲的弧度充满雅趣,但最重要的是,这棵松树正好能够到书房所在的二楼,只要拉开书房的窗帘,打开窗子伸手就能摸到苍翠的松针。 我后退几步,挽起和服的袖子,站定,深呼吸,微微压低身子—— 对于爬树这件事,我的身体熟练得仿佛早已做过无数次。 我轻轻松松跃上枝头,回过神来时,已经落到对着二楼书房的树枝上。 斑驳的阳光从叶隙间筛落,我伸出手,敲了敲那扇紧闭的玻璃窗。 敲了一下,没有反应。我看了看天空,移动的云层落下阴影,暂时遮去了太阳的光芒。 就在那个剎那,窗扉咔哒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俊国先生的表情有点冷,他的肤色本来就苍白,整天待在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看起来格外缺乏血色。 他盯着我,我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点惊讶的表情。但他似乎并不打算让我如意,冷漠倨傲的神情恍如千年不化的冰川。 「你来做什么?」他语气冷漠,但抓着窗帘的手背上似乎浮现出青筋的痕迹,梅红色的眼睛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来看看你在干什么。」我笑道。 云层再次移动起来,阴影从世界上剥落,我向前几步,没有扶着树干,俊国先生的手动了动,他似乎想要伸手抓住我,但金色的阳光大片大片落下来,他不得不缩回手,我迈出最后一步,从枝头跳入书房,落到光滑平整的木地板上。 俊国先生站在光影交接的边界线上,外面的世界阳光灿烂,畅快的清风捲起窗帘,庭院里的蝉鸣似乎小了下去。 我抬手捧住他的脸:「别生气了,这是给你的赔礼。」 我在庭院里将自己晒了许久,确定身体已经晒得暖洋洋、热乎乎了,这才来找他。 我捧着他的脸,笑眯眯地问他:「感受到了吗?」 我的未婚夫不能见光。他已经许久没有晒过太阳。他总是一个人待在阴暗的地方,用晦涩的目光注视外面的世界。 「是阳光哦。」我告诉他,「这是阳光的温度。」 俊国先生没有说话,他的表情好像出现了片刻的空白,梅红色的眼瞳微微睁大,看起来居然毫无防备。 窗外的蝉鸣再次响起,空气里浮动着夏花的香气,重新转动起来的时间被拉成长长的线。 我的未婚夫抬手抱住我,将我整个人搂进他怀里。 他将我抱得很紧。 ——就好像,想要抓住太阳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2-19 14:20:30~2020-02-25 15:50: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星星的痴汉 22瓶;翠烟老 20瓶;30852389 19瓶;凤聆 18瓶;夏悠诺、jess、优库里 10瓶;月月子小姐、金铃溪 6瓶;妮子、三金 5瓶;伯贤苏 4瓶;沙喵、御风、出门桑 2瓶;ayumi、刀下不留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页 第27章 现世·十 「把手伸出来。」 东京的盛夏十分炎热,入夜之后虫鸣声微,朦胧的街灯好像远方的星子,在湿热的夏夜里晕开浅淡的水渍。 俊国先生的手指苍白冰凉,他刚刚下班回来,身上还穿着挺括修身的西服,但就像感觉不到白昼的余热似的,英俊的面容一如既往地清冷矜贵。 发号施令的人微微绷着下颌,纡尊降贵地等我伸出手。 暴露出爱生气的一面后,俊国先生没有再整日端着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比起笑里藏刀的温和,好像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之前的一切不过是伪装给世人看的假象,是他为了融入社会才披上的环境色。 是破罐破摔吗?我严谨地假设。 但这话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俊国先生的自尊是非常神奇的东西,看起来冷如坚冰,实际上一不小心就会咔嚓一下裂出个口子来。如果裂出口子了,最后还是得由我去维修缝补,那可是相当不容易的差事。 俊国先生等得有些不耐烦了,面上浮现出不悦之色,站在门边的女僕小姐朝我投来似紧张似恳求的一瞥,我伸出手—— 落在手心里的东西很轻。 我摊开手掌,一只小小的蜻蜓停在手上。 这次的礼物和以往不同,平凡普通,一点也不贵重。竹叶编织的蜻蜓分明是小孩子才会喜欢的东西,很难让人想像会出现在俊国先生的西装口袋里。 我一时没有出声。 「怎么了?」 俊国先生凝视着我,红梅色的眼睛里浮现出试探般的神情。 「……」我想问他,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要送我这个? 甚至无法被称为商品的竹叶蜻蜓,自然不会出现在东京市中心的三越百货屋里。 我试着想像下班回来的俊国先生,但想着想着,回过神来时就笑出了声。 俊国先生似乎放松下来,在那之前,我都没有发现他一直绷着肩膀。 「你喜欢这种东西。」他用肯定的语气道,好像他从始至终都是正确的,他的判断绝不会失误或有所偏差。 我没有去计较「这种东西」是哪种东西,也没有问他今天下班回来的时候遇到了什么,是什么令他忽然想起了我。 我摸摸他的脸颊,他的皮肤总是冰冷的,像冬天冷凝不化的积雪,苍白如没有温度的艺术品。 「谢谢。」 我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这个礼物就像一块糖,一块我小时候一直想尝但始终没有得到的糖,在我成年以后不再去想时,忽然又实现了这个梦想。 甜吗? 与其这么形容,不如说是……有什么东西好像终于还给我了一样。 「不过,」我稍微顿了顿,和女僕小姐对上视线,「我可以再提一个小小的要求吗?」 俊国先生眯了眯眼睛,他现在心情尚可,没有立即反驳,而是慢悠悠地问我:「什么?」 我清了清嗓子,摆出自己最具说服力的表情: 「我觉得我们家里缺一只猫。」 那是一只野猫,白天的时候跑到庭院里,破坏花坛的时候被女僕小姐逮了个正着,咪咪叫唤的模样可凶了,凶得能吓退三岁的小朋友。 真可爱。 我觉得我被奇怪的箭头戳中了心扉,好说歹说才让女僕小姐暂时将猫咪放下来,用一小碟牛奶收买了这场闹剧的元凶。 元凶目前在厨房里待着,在临时用搭好的窝里睡得正香。 俊国先生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觉得我就像站在战场最前线的先锋。 我挡住他看向女僕小姐的目光,那冷冰冰的表情可一点也不和蔼。 「给我一个理由。」俊国先生的心情指数在下跌。 我选择诚实:「我在家里待得很无聊。」 他蹙了蹙眉,眼神有点阴沉。 「我想出门。」但我知道他不允许。 他总是说我需要静养,我真的爬到树上去敲他书房的窗户时,他反而没有生气。 俊国先生是个矛盾的人。 「你讨厌猫吗?」我问他。 这个问题似乎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俊国先生不喜欢他超出他预料的东西。 但他看了我一会儿,我看不懂他的眼神。 「不。」他的声音很慢,仿佛经过深思熟虑,特意放得温柔又低沉,裹着蜜糖一般动听,「我不讨厌猫。」 俊国先生告诉我,他不讨厌猫。 但不讨厌和喜欢是两码事。在接下来的一周内,我深刻地意识到:俊国先生和猫是不能共存的两种生物。 被单方面排斥的是猫:只要俊国先生踏入房间,乖乖在我怀里打滚的猫就会嗖地一下窜出去。 猫不敢炸毛,不敢赫赫地嘶声威胁,见到俊国先生就像见到天敌似的,被保命的本能驱使着,像箭一样地飞出去,我抓都抓不住,用小鱼干都哄不回来。 我用谴责的目光看着俊国先生:「你太凶了。」 俊国先生不理我,他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看起报纸,大夏天的穿着全套西装也亏他不嫌热。 关于猫,家里有三条规矩: 一、不可以去二楼。 二、不可以去二楼。 三、不可以去二楼。 容忍家里有一只猫已经是极限,如果猫跑到了二楼的书房或卧室里,我毫不怀疑俊国先生下一刻就会将它丢出去。 第59页 不能去二楼就不能去二楼,反正俊国先生白天一般都在楼上待着。 我转移阵地,在客厅里逗猫,享受毛茸茸的乐趣,谁曾想他会带着报纸从二楼下来。 「你不需要办公吗?」 俊国先生端起咖啡:「今天不需要。」 俊国先生很嫌弃他的下属,认为他的部下全都是没用的蠢货。我觉得猗窝座先生看起来明明就很能干,但这句话也是不能跟俊国先生说的。 我可以进出书房,跳窗也是被允许的行径,但偶尔,俊国先生会一个人待在书房里,不让任何人打扰。 那种时候,俊国先生一般都是有要务处理。 我盯着俊国先生,希望他今天也有要务处理一下。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我的心声,俊国先生蹙了蹙眉,忽然合上报纸,表情变得有些不悦。 他看我一眼,告诉恭恭敬敬侯在旁边的女僕小姐:「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 等俊国先生的身影消失在楼上,我也认真地告诉女僕小姐:「我去庭院里找猫。」 猫在树上。 就像所有不知天高地厚的猫咪一样,爬到最高的树枝上后,它发现自己下不来了,咪咪叫唤的声音又可怜又无助。 我站在树底下,觉得自己真是全天底下最被需要的人了。 「待在树上别动。」我告诉猫,也不知道猫是否听懂了人类的语言,它不再叫唤,乖乖待在最高的树影里。 这棵树是庭院里最高的一棵树,它可真是会挑。 我三两下借力跳到底端的树枝上,沿着树干往上攀爬。 盛夏的阳光璀璨又热烈,蝉噪绵延起伏,斑驳的光影落下来,从树冠间隙里瞥见的天空高远而碧蓝。 清风拂过,树影沙沙轻吟,我爬到一半,发现自己卡住了,距离我头顶最近的树枝过于遥远,凭我的胳膊手脚完全够不着。 我正犹豫不决,忽然听到树下有人说: 「你爬到那边的树枝上试试。」 那个声音温和宁静,像芦苇飘飞的湖畔,拂过水面的风。 我转过身,但树下空无一人。 ……是谁? 浑身的血液都要凝结,骤停的心脏再次跳动。 我不知道自己想抓住什么,明明声音已经涌到唇边,脑袋疼得快要裂开,那个模糊不清的名字离我那般遥远,我拼命伸手去够。 「……」 请等等—— 请等一下—— 我忘了自己在哪,忘了距离地面的高度,世界像夏天的泡沫一样消失了,我无意识向前一步,脚下的树枝传来断裂的脆响,咔嚓一声。 …… 我似乎做了个梦。 那是个很长的梦,像人的一生那般漫长。 灿金色的阳光从缝隙里斜斜垂落,勾勒出空气里微光细闪的尘埃。忽然坠回现实时,一半的我似乎还留在梦里,以至于我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哪。 俊国先生在房间外和医生谈话,他的声音很低,我听不到医生的回覆。 脸颊残留着湿润的触感,我抬起手,摸到眼角,那里什么都没有,干燥温暖的皮肤,是人类的温度。 我记得自己从树上摔下来了。这意味着我以后可能都不能再爬树,至于猫——猫估计也没有了。 我试着坐起来,身体有些疼,但似乎并没有摔断骨头。 房间里很安静,温顺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流淌进来,我下了床,光着脚走到落地窗边拉开窗帘。那点疼痛根本微不足道。 被太阳晒过的木地板微微发烫,踩在上面十分舒服,我蜷起脚趾,又微微舒开,温暖的触感十分真实,真实得令人有些失落。 蝉噪在空气里绵延,日光被窗切成格状的光影,温柔地落在我的脚边。 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发呆,直到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朝日子。」 俊国先生的表情和平时似乎没什么不同。 「你受伤了,不能乱动。」 但我醒来后没有见到女僕小姐,庭院中也没有她的身影。 现实好像什么都对,又好像什么都不对。 我问过女僕小姐,以前的事还有人知道吗?她说我的未婚夫辞退了原先的佣人,没有人知道我原本是谁,我们为什么会订有婚约,我的世界重启过后以前全部都成了空白。 俊国先生将我抱回床边,我在他怀里轻得好像没有任何重量,他抱着我就像抱小孩子一样,似乎稍微用点力就能折碎我的骨头。 我重新靠到柔软的枕头上,俊国先生抬起手,手指蹭过我的脸颊。那里有一块小小的擦伤。他微垂眼帘看着我时,脸上的表情让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什么脆弱的易碎品,但这和我模糊的记忆不符——在我的印象里,需要他人细心照料的,是我的未婚夫才对。 「俊国先生?」莫名的直觉促使着我开口。 「……什么?」他的声音有些漫不经心。 「社交礼仪这些东西,我不需要学吗?」我没了记忆,但隐约留有常识。像他这样身份的人,未婚妻是需要带到各种社交场合的。 我每天宅在家里,洋式的银质餐具至今用得磕磕碰碰,更不要提那些繁复的礼节,对于外文的知识也仅限于我感兴趣的医学方面。 第60页 「如果以后有宴会……」 「不会有那种东西。」俊国先生忽然粗暴地打断我。 我愣了一下,他似乎也回过神来。 「朝日子。」俊国先生缓下语气,「你不需要参加任何宴会。」 我下意识地还想问些什么,但他认为话题到此为止。 俊国先生低声告诉我:「你好好休息。」 作者有话要说:  註:猫的名字就是「猫」。 让大家久等了 接下来应该会恢复正常的更新频率 关于每周的漫画更新,我悟了:鳄鱼老师是要让我死 太刀了。 以及——无惨的真身可能是皮卡丘【bu 感谢在2020-02-25 15:50:43~2020-03-08 10:37: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夏悠诺 30瓶;深染 20瓶;初晓 12瓶;小星星的痴汉 11瓶;延魉、呓语、月月子小姐、伯贤苏、吃猫的鱼、qtc、月饼一枚、我书荒了好难受、叫再见的那货 10瓶;我在港口mafia当狗仔 6瓶;栖鸟、阿生、妮子、咲舛 5瓶;凛然 4瓶;我信了勒个邪 3瓶;古露梅、叙事自我、ayumi 2瓶;刀下不留人、斯卡布罗、super小福手、阿鱼儿、陆知卿、木野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现世·十一 有股直觉告诉我,不能等到晚上。 如果有什么话想说,如果想知道女僕小姐去哪了——千万,不能等到晚上。 我抓住俊国先生的手:「等一下。」 他微微一顿,没有立刻起身离开。我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梅红的眼眸寡淡寒凉,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似乎比发怒时的模样还要难缠棘手。 「你在生气吗?」我明知故问。 俊国先生没有挣开我的手。 「你想说什么?」 我抓着他的袖子,意识到袖口被我捏得皱巴巴的,又赶紧松开手。 「……对不起。」 奇怪的无措感。 挥之不去的熟悉感萦绕心头,这样的场景似乎重复过很多次,我低下头,老老实实地道歉:「都是我的错,是我鲁莽,还请……」 「你想为那些人求情?」 我抬起头,俊国先生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我。 「那些人」自然是宅邸里负责照顾我的佣人,包括从我醒来后就不知所踪的女僕小姐。 我没想到俊国先生口中的人居然会是复数,一时都忘了反应。 有这样性格阴晴不定的上司,猗窝座先生可真是辛苦。 「俊国先生……」我试着开口。 但他抽出手,冰凉的语气没有任何回旋余地:「这件事等你养好伤了我们再谈。」 俊国先生是惯于发号施令的人,他从不低头,也不会向任何人妥协,那种久居高位的傲慢是一道高高竖起的城墙,任谁也无法逾越。 他不愿再谈,接下来的一周不论我使出百般解数,他都没有再松口。 新来的佣人战战兢兢,宅邸内的气氛沉闷而压抑。 制造这份低气压的俊国先生,日常起居和办公倒是一切照常。 今天的午餐有红酒炖牛肉和法式洋葱汤。 我喝完汤,将炖煮的蔬菜和土豆吃得干干净净,放下刀叉时,银质的餐具落到盘子上发出一声清响。 「我吃饱了,请您继续慢用。」 胡桃木的长椅在木地板上拖出不小的声音,俊国先生微微蹙眉,似是不悦地抬起头: 「朝日子。」 我没理他。 生气可不是他一个人的特权。 我最近坚持晚上用背对着他,白天的时候也一言不发,如果要用一个词语形容现在的状态,那我们可能是陷入了冷战。 冷战——这个词多么新奇。但我的内心毫无波动,于是我表面上也一动不动。 下午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雨。 天空被阴沉沉的云翳笼罩,太阳不见踪影。我趴在窗边,听到轰隆一声,积蓄已久的雨水仿佛得到号令,随着滚滚闷雷铺天盖地而来。 我没有关窗。 冰冰凉的雨丝被风斜着吹进来,外面的大街上不见人影,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连绵不绝的雨声,触目所及皆是水雾蒙蒙的景色。 如果猫还在的话,我可以将脸埋到它软乎乎的肚子上。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要猫:也许是因为觉得寂寞,也许是因为觉得猫和我是同类,都是这个宅邸里不伦不类的外来者。 猫不属于这里,所以猫跑掉了,再也没有回来。 但是我不能跑。我只能趴在窗边,看雨珠敲打在玻璃窗上,不断破碎成蜿蜒的水痕流淌下来。 我以为一切会随着时间好起来,但周围的景色,周围的人,依然如我迈进大门的那天一样陌生。 我的生活是错置的拼图,是挂在房间里颜色陌生的油画。唯一让我感到熟悉的人是俊国先生,但我们最近在冷战,我最后一个能聊天的小伙伴也没有了。 ……稍微。 只是稍微有一点寂寞。 我将手按到冰凉的玻璃窗上。 「朝日子。」 俊国先生的脚步总是没有声音。 我转过头,他在西服衬衫和马甲外面多套了一件黑色的长外衣,俊雅矜贵的面容看不出过多情绪,弧度凉薄的嘴唇微微抿着,似是在忍耐着什么一样。 第61页 他慢慢开口,极其不情愿地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你想不想出门?」 几分钟后。 我飞奔到楼下,在一脚踩进雨里之前,被俊国先生一把拉了回去。 哦对,伞。 俊国先生带了一把伞。我没有问他打算去哪里,就算他只是打算去街角的店里买一份咖啡,我也愿意。 我愿意得不得了。 我跟在俊国先生身边,他很少白天出门,难得今天阴雨连绵,外面的街道上行人寥寥,电车在水雾里穿行,清脆的铃声被雨声盖过,飘飘渺渺地远去了。 俊国先生一言不发地撑着伞,乌黑的捲发衬着苍白俊美的脸庞,他的眼窝处陷着浅浅的阴影,脸色看起来似乎有些阴沉。 但他最近的脸色一直很阴沉,我觉得他可能是晚上没睡好,又或者是「愚蠢」的部下又没有达到他的期待。总之,这个世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方法令他不快。 我觉得就我一个人蹦蹦跳跳、兴高采烈地似乎不太好,于是我也放慢了脚步,努力让我的表情沉重起来。 俊国先生停下脚步时,我下意识地抬起头,发现我们来到了新大桥区的东京火车站。 气派的西洋式建筑立在雨幕中,穿戴整齐的人们来来往往,我一眼在人群中看到熟悉的身影,因为距离隔得有些远,女僕小姐似乎并没有发现我和俊国先生的存在。 一段时间不见,她瘦了一些,脸颊缺乏血色,但除此以外看起来并没有受罪。她提着小小的行李箱,穿过人群登上台阶,将车票递给检票口的工作人员。 短短的片刻,那个背影已经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我看向俊国先生,他似乎没打算说什么。 回去的路上,雨小了一些。 淅淅沥沥的雨声歌喉细碎,透明的雨珠沿着雨伞的边沿坠落下来,啪嗒啪嗒,在脚边碎成晶莹的水花。 我看着脚前的地面,浅浅的水洼映出灰色的天空。 俊国先生撑着伞,腾不出手来牵我。 回家的路途蛮长,我想了许久,悄悄抬手拉住他西服外套的衣角。 俊国先生的身影顿了顿,然后再次迈开步伐。 回到宅邸时,道路两侧渐次亮起了街灯。 在门口等候的管家看到俊国先生被雨水打湿的肩膀,向来稳重的表情似乎裂开了一瞬。不需要他发号施令,周围的佣人急匆匆地跑去烧热水。我的和服裙摆只是被雨水打湿了小部分,结果也被女僕小姐们簇拥着推进了浴室。 等我洗完澡出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沙发上看书的俊国先生。他似乎在出神,因为过了片刻,他才抬起头来。 我没想过他会出现在房间里,我现在头发半湿,还未来得及擦干,刚想委婉地出声提醒他几句,俊国先生已经起身走了过来。 旁边的女僕小姐安安静静地递上毛巾,离开时还不忘顺手带上门。 咔哒一声。世界安静了。 「……」 我光着脚站在原地,木地板有些凉,但好在铺了地毯,踩在上面时并不会让人觉得寒凉。 我左顾右盼,最后还是抬起眼帘。 「俊国先生?」 我没有看到他的表情,因为柔软干燥的毛巾忽然盖下来遮去了我的视野。 「站着别动。」 我愣了一下。 俊国先生似乎并没有帮人擦过头发。 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雨水在夜色中流淌,雾蒙蒙的窗户上氤氲着模糊的灯光。 我在窗中的倒影里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俊国先生。 他的动作很生疏,水珠不断沿着我的发梢滴下来,落到我的衣襟上洇开浅浅的水痕。他似乎皱了皱眉头,很不满意地停下动作,将搭在沙发背上的外套扯过来,抬手披到我肩上。 噗嗤一声,我听到自己笑了出来。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我抬起头,毛巾随着动作滑落下来,明亮的灯光映入眼中,俊国先生垂眸望着我,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一阵子没有笑了。 一瞬不瞬看着我的俊国先生不同于往常,梅红色的眼眸仿佛压抑着某种奇异的温度。 「……怎么了?」 我刚想这么问他,俊国先生捧起我的脸,忽然吻了下来。 那是个短暂的吻,冰凉柔软的触感一触即离,因为不在任何人的意料之中,就连俊国先生自己似乎都感到意外。 他回过神,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我的脸颊。低头凝视我时,梅红色的眼睛微微眯起,仿佛下一瞬间就会开口质问我: 你做了什么? 但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才对。 他眼中的神色暗下去,有什么东西在挣扎,快要从黑暗的角落里破土而出。我以为自己眼花了,因为我分明看到那深色的瞳孔像野兽一般竖起。 我张了张口,声音已经涌到唇边:「……俊国先生?」 「不许喊这个名字。」 俊国先生按住我的后颈,不让我逃开,再次低头咬上我的唇角。 我不得不踮起脚,抓住他的衬衫以免自己摔倒。这个吻比之前稍微更加长久,像试探,又像是沙漠中的旅者在寻找水源,风雪中的迷途者被火光吸引,隐藏着本人都没有察觉的渴望。 俊国先生微微松开固定在我脑后的手,他看起来打算抽身后退,他似乎真的是想要这么做。 第62页 我以为这个吻已经结束了,俊国先生忽然将我抱起来,转而放到桌上。我听到东西滚落的声音,他烦躁地随手一扫,桌上的东西全部噼里啪啦掉到地板上。 有什么东西碎了,有什么东西咕噜咕噜滚了好远,撞到沙发角上才停了下来。 「没有下次。」他压低声音,也不知道是在威胁谁。 那种奇怪的分裂感又来了。 我好像从奇怪的角度注视着另一半的自己,冷静、理智、不带任何情绪。 俊国先生搂着我的腰,让我迎向他。我紧紧揪住书桌的边缘,身体不断后折,最后只能抬手抱住他的脖子。 我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尽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在亲吻的间隙里努力换气。 窗外的夜雨淅淅沥沥,绵延不绝的雨幕和黑暗相融,水雾氤氲的玻璃窗涂抹着黯淡的光影。 盖在肩头的西服外套不知何时滑落,俊国先生的衬衫被我抓得皱成一团,乌黑的捲发也有些凌乱,但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点。 他抚着我的背嵴,低头亲吻我微湿的发。 「朝日子。」 我贴着他冰冷坚硬的胸口,恍然间好像听到了沉寂的心脏缓慢跳动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在此声明一下:大家刷什么cp我都不介意,快乐最重要,真的 如果你感到不快乐的话……可以来踩我的尾巴【娇羞【x 感谢在2020-03-08 10:37:59~2020-03-12 15:40: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索 35瓶;深染、夏悠诺 30瓶;伯贤苏 12瓶;临渊、布吉卡、温雨 10瓶;白萧墨玥、诗譆 5瓶;鱼生 2瓶;淞啊、宇智波长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现世·十二 盛夏末尾,蝉鸣声微。 空气里的余热还未散尽,玻璃碗里的碎冰融化成汪洋,我衔着银色的汤匙靠坐在窗台上,吹进来的风柔和似纱,傍晚的天光像梦境一般绮丽。 我以为俊国先生已经上班去了,桌边的座钟指向晚上的七点十分,懒懒散散正打算再窝一会儿,抬眼时忽然看到他站在窗台边,吓得吧嗒一声,汤匙都掉了下来。 「……先生,你不需要去工作吗?」 他最近不太喜欢俊国先生这个称呼,这让我很是为难——怎么会有人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呢? 但俊国先生的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需要理由,也不会和人解释,除了随着他的心情改口,我也没什么办法。 俊国先生没有立刻回应我。 他穿着面料考究的西服,明显一副打算出门的模样,又好像在最后一刻因为什么无形的力量推翻了自己的决定,沿途折返。 我被他那么盯着看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一骨碌爬起来坐直了。 俊国先生没有说过我不可以躺在窗台上休憩,但他这个人总是仪态完美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都是老贵族式的优雅做派,很难让人想像他会不在乎礼仪教养这种东西。 虽然……现在才开始注意可能已经太晚了。 我心虚地回想了一下自己滑过的楼梯,躺过的沙发,还有爬过的树,表面上摆出认真思考的样子,最后恍然大悟:「你是不是落下什么东西了?」 「不是。」他简短地回复我。 「那为什么……」 「我今天没有工作。」俊国先生顿了顿,在我身边坐下来。他本来就比我高大,窗台又比较狭小,我不得不往里面挪了挪,给他腾出位置。 俊国先生定定地看着我,以理所当然的语气说:「我今天不需要工作。」 「……」 哦,真厉害,我应该夸他吗? 俊国先生最近表现异常,我觉得我已经开始习惯了。 我好声好气地问他:「那你今晚打算做什么?」 俊国先生似乎被我问倒了,他回过神,眼底闪过有些恼怒的神情,语气硬邦邦地说:「你不愿意我留下来陪你?」 这个回答不在我的预料之内,也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于是他好像更生气了。 「愿意。」我赶紧说,「我可愿意了。」 他的脸色这才好了一些,没有之前那么冰冷。 我觉得自己反应真机智,本想拍拍身边的位置邀请他坐过来,但他已经坐在那里了,于是我收回手,想了一会儿,指指窗外的景色:「今天的夕阳很好看。」 太阳的余晖已经沉下去,俊国先生就算坐在窗边也不会被阳光晒伤,这可能是一天中他最能接近天光的时候。 俊国先生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他注意到我在看他,停顿半晌,稍微不那么敷衍地补充:「还行。」 然后低头在我的脸上亲了一下。 亲了一下,他似乎觉得不够,抬手扣住我的后颈,俯身又要凑过来,我赶紧按住他的肩膀。 「窗台,先生,」我提醒他,「这里是窗台。」 庭院里此时没有人,但如果有佣人经过楼下,抬头就能将窗台上的景色一览无余。 俊国先生偏偏好像一点也不介意。 他搂着我的腰,想要加深这个吻的时候被我咬了一口,直接咬在下巴上。他没有发怒,反而显得有些高兴,似乎没想到我会回应他似的,回过神来后一下子将我紧紧按入怀中。 第63页 他穿着西装,挺括的面料和坚硬的扣子硌得我不太舒服,我伸手挠他后背。 「先生……」抗议的声音被他含了回去,俊国先生摸着我的头发,苍白冰凉的手指穿过落下的发丝,托住我发软的后颈。 他将绵长得令人有些窒息的吻结束在我的唇角,然后像寻找到猎物的蛇一般,再次执着而不容人拒绝地缠绕上来。 苍白的脸庞,殷红的瞳眸——俊国先生确实有些像蛇。 我记得自己非常客观地想。 ……俊国先生有时候真的一点都不在乎礼仪教养这种东西。 * 俊国先生最近不太愿意去上班,我一开始有些担心,但后来就发现了这件事的好处。 「pneumonia。」 俊国先生微微垂眸,念出我指尖划出的单词:「这是肺炎的意思。」 我点点头,记好笔记,指尖侧移,点在另一个陌生的英文词彙旁:「infection?」 「感染。」俊国先生的声音很好听,优雅又低沉。如果他愿意表现出足够的耐心,就像他现在正在做的一样,他说不定能成为一个好老师。 我将这些单词的发音和含义一一记好。 「你最近不读那本解剖学的书了?」俊国先生瞥了一眼书封,微微挑眉,英俊的脸上浮现出有些傲慢有些玩味的表情。 笔尖微顿,我意识到自己停顿的时间有些长了,好在半夜敲响的钟声及时解救了我。 我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神态自若地合起书,放到床头柜上。 「明天可以继续吗?」 俊国先生学识渊博,我也找不到别人来教我。 「如果你想学的话。」 俊国先生将没读多少的工作文件放到一边。 熄灭床头灯后,黑暗的夜色笼罩下来。 布料窸窣的声音传来,身后的床垫微微塌陷,俊国先生靠了过来,胸膛贴着我的嵴背,手臂圈住我的腰。 「晚安。」他抱着我低声说。 俊国先生体温偏低,夏天的时候这样子还好,到了冬天我要怎么办呢。 我嘆了口气。 「晚安,先生。」 …… 看到蛛丝般的月光时,我意识到自己又提前醒了。 但这次不同以往,心脏在胸口砰砰跳动,那种将肋骨都撞得发疼的感觉还残留在现实里,我喘了口气,身体无意识地微微发抖。 「朝日子?」 黑暗的房间里亮起黯淡的灯光,俊国先生打开他那一侧的床头灯,在我摔下去之前牢牢地抓住了我的胳膊。 「你要去哪?」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我转头看他。 他敛了眸中的神色,温和地问我:「发生了什么?」 我避开他的目光。 微弱的光芒在黑暗里堆积成小小的水洼,我注视着自己在其中倒映出的模糊的影子,平静地回答:「……我好像做噩梦了。」 俊国先生好像顿了顿。 「你梦到了什么?」 他无意识地收拢手指,我被他抓得有些疼。 「是怎么样的梦?」 「我不记得了。」 这么回答后,俊国先生忽的微微放松下来。 「如果是不好的事情,就不要去回想了。」他慢慢说,「只是一场梦而已。」 俊国先生说的不无道理。 我试着再次入眠,再度睁开眼睛时,从窗帘缝隙里落进来的阳光已经是正午时分的明亮。 我觉得时间像是经历了两个晚上那般漫长。 俊国先生坐在阳光照耀不到的床侧看着我,仿佛一直没睡,我忽然意识到他昨晚的反应过于冷静迅速,不像刚从睡眠中惊醒的人那样,至少会需要几秒时间确认自己在现实里的方位。 但是怎么可能有人不需要睡眠,我摇摇头,暂时将这个想法藏进心底。 「醒了?」俊国先生明知故问。 他还是平时那副模样,熨烫整齐的衬衫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西服马甲,微微低头看着我时,乌黑的捲发落到颊边,看起来如同画中人一般精緻优雅。 我闭了闭眼,应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似乎还想问些什么,但最后涌到嘴边的却变成了体贴的:「你饿不饿?我让人准备了你喜欢的食物。」 我披了件外衣,光着脚走下铺着地毯的楼梯。大厅里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热气腾腾的餐食,花瓶里开着晚夏的花,烂漫流丽的色彩,美好得一碰即碎。 明治维新以后,社会崇尚西化,从政治体系到日常的饮食和衣着皆是如此。 俊国先生在衣着方面十分挑剔,对所有食物倒是一视同仁。不管是西餐还是传统的和食,进餐时他的表情永远没有变化,仿佛只是为了进食而进食,入口的东西不管是好吃还是难吃对他来说都没有任何差别。 我看向自己面前的食物,确实都是我喜欢吃的。 更准确点来说,有一些是我前不久还喜欢吃的食物。 俊国先生一直看着我,我拿起筷子,尝了尝比较清淡的蔬菜,慢慢开始进食。 比起新潮的西餐,我还是更习惯传统的和食。 今天的秋刀鱼烤得刚刚好,配上柠檬汁和胡椒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但我下不去口。 虽然午饭不是血淋淋的牛扒已经是万幸,但看着盘子里的秋刀鱼,我凝固许久,就是没办法强迫自己将那块鱼肉吃下去。 第64页 处理秋刀鱼,要去掉鱼鳃和内脏,用刀剖开鱼腹,将苦涩的内脏用手掏出来。 我放下筷子,逃也似的跑回二楼。几乎是在我将门关上的瞬间,门外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朝日子?」 俊国先生站在门外。 我靠着门背坐下来,装作没听见俊国先生的声音,抱住自己的膝盖。 阳光落在木地板上,我沿着光线看向窗外,外面的景色好像映不到脑海里,我唯一能够想起来的,只有牙齿撕扯血肉将骨头咬断的声音。 那是我梦里听见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12 15:40:50~2020-03-15 12:21: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死性不、改 67瓶;夏悠诺 30瓶;幽幽我心 22瓶;鸟鸟 15瓶;月饼一枚 14瓶;伯贤苏 12瓶;曳丶薇、诗譆 10瓶;咕噜咕噜、港口mafia大小姐、十四州十七 5瓶;桃夭 4瓶;种花家的智急猫 3瓶;白白爱吃鸡肉卷、江停、木子曰 2瓶;柠檬草、噗pupr、22285224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现世·十三 「我不想喝。」 我看了一眼放在面前茶几上的玻璃杯。 房间里只有我和俊国先生,将东西端进来的女僕仿佛生怕被看不见的怒火烧着似的,早在第一时间就退了出去。 「……为什么?」俊国先生维持着温和平淡的语气,「你最近一直睡得不太安稳,我觉得这会对你有所帮助。」 他将道理全占了,居高临下的体贴模样好像在说我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人。 我冷静地坐在沙发上:「谢谢,但是不用,我不想喝。」 「……是吗?」 俊国先生明显已经处于发怒的边缘,苍白的手背上凸起青筋,我下意识地看向脆弱的茶几,以及上面的雕花檯灯,总觉得这些昂贵的家具在下一瞬间就会粉身碎骨,哗啦啦的玻璃会溅落一地。 但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的怒意稍微冷却,硬生生在爆发的前一刻扯回了自己。 「我知道了。」 他冷冷地说:「这件事,我会考虑。」 俊国先生的「考虑」,就是在第二天晚上替我找了医生。 那位医生是一位非常沉默寡言的人。看病的过程中他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目光几乎要垂到地面上去,好像我的脸是什么可怕的洪水猛兽,看一眼他的脑袋就会被咬下来。 他战战兢兢帮我检查完身体状况,临走前,那位医生给我开了一些药,据说有助安眠。我下意识地想拒绝,但俊国先生漫不经心地敲了敲桌面,那位医生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顿时苍白,我看得有些不忍心,就将药收了下来。 开始吃药之后,我做梦的次数似乎的确有所减少,但白天依然没什么精神,吃什么都提不起胃口。 俊国先生比我焦躁,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来,我每天早上一睁眼看见的就是他的脸,我有时候都怀疑他根本就没睡觉,一整晚的时间都光用来盯着我了。 说实话,如果不是看习惯了他那张脸,我都要怀疑他就是我噩梦的源头。 又是早晨,光线透过窗帘流淌进来,我躺在枕头上,看着斑斑光影从墙壁爬上天花板。 「朝日子。」 我没有立刻回答。 俊国先生不喜欢被人忽略,但我实在是不想动。 不想起床,不想换衣服,不想下楼坐到桌边吃早餐,然后又无所事事地度过重复的一天。 我觉得我的生活卡住了,卡在没有尽头的循环里。 窗外的季节依然在流逝,但我的每一天毫无变化,从睁眼的那一刻起就知道接下来一天的行程。 我试着喘了口气,让压在我胸口的石头稍微落下去那么一点,让溺水的人稍微吸上一口氧气。 「俊国先生。」 我看着天花板,平铺直叙:「我想出去。」 不是出门,是出去。 在这之后要去哪并不是我关心的议题——哪里都可以。 俊国先生没有告诉我目的地,我们在傍晚时分出门,我很想坐电车,于是我们乘上只有一节车厢的铁皮电车,在丁零噹啷的声音中朝夜幕初临的市中心驶去。 我将窗户推上去,拂面而来的风吹起了我压在帽子下的头发,俊国先生抓住我的手腕让我坐回座位上,周围的人都露出善意的微笑,以为我们是新婚的夫妇。 电车在市中心气派的西洋式建筑对面停了下来,有不少乘客开始下车,我和俊国先生也跟着人流重新回到大街上,指甲印般的月亮此时在夜空中已经清晰可见。 三越百货屋的前身是江户时代的三井越后屋,销售柜檯在十几年前改成了陈列场,馆内不仅有东京的首座电扶梯,屋顶还有庭院和茶室。 大理石的地板被璀璨的灯光照得闪闪发亮,来往的客人衣着光鲜,空气里似乎都瀰漫着不一样的味道。如果是我一个人来,我肯定会迷路,但俊国先生对周围的环境非常熟悉,好像已经来过不少次。 他问我有没有想要的东西,我答不上来。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东挑西选,回忆起他送我的那一堆礼物,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好像很重要又好像不是那么有用的事实: 俊国先生他,似乎很会挑东西。 第65页 这里的东西包括各种和服、发簪、首饰——总之,只要是女性装点自己会需要的东西,俊国先生都非常了解,而且选择十分有品味,都是我在杂志上见过的流行款式。 「……」我看着他熟练地吩咐社员将东西包起来送到宅邸,俊雅矜贵的身影站在那里偏偏还没有一丝违和,心情有些复杂。 「俊国先生?」 我以为自己无意识开了口,但那道陌生的声音明显不属于我。 俊国先生微微侧身,他在外面时总是戴着那副温文尔雅的面孔,因此一时被打断也没有立刻面露不悦。 过来打招呼的似乎是俊国先生工作上的熟人。对方悄悄打量我的同时,我也颇有些好奇地看着他。 这是一个普通人——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念头忽然跃入脑海。 对方看了我几眼,然后又看了我几眼,终于忍不住出声询问俊国先生:「这位是您的夫人?」 我见证了俊国先生和人寒暄的过程。他看起来彬彬有礼,笑容十分优雅得体。 他们聊天的内容我没法加入,也不感兴趣,虽然看到俊国先生被无聊的事情拖住颇为有趣,但我还是决定自己去周围逛逛,珍惜难得来到外面放风的时间。 我并没有走得太远,从洋伞逛到手套、帽子、和发簪,招待我的社员分外热情,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旁。 「如果有需要,您可以随时来找我。」她笑眯眯地再三告诉我。 俊国先生终于结束寒暄,朝这边走了过来。 我张了张口,还没说些什么,那位社员微微鞠了一躬,神态自若地转身帮助别的客人去了。 「还有什么想要的吗?」俊国先生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周围。 「我想去屋顶看看。」 于是我们去了屋顶的庭院,还在茶屋里小坐了一会儿。 回去的时候我们没有搭乘最近的电车。 夜色下的街道繁华似锦,璀璨的灯火连绵成河,我捨不得眨眼睛,但周围的人群熙熙攘攘,一不留神就会丢失在人海里。 俊国先生伸出手臂向我示意,我挽住他的胳膊,将他当成嚮导和坐标。 我们穿过人声喧嚷的街道,穿过商铺林立的市中心。 繁华的色彩逐渐像梦一般远去,宁静的月光融化在地面上,拂面而来的风已然带上了初秋的微凉。 末班的电车空空荡荡,我们还是坐在靠窗的地方。随着一声轻响,电车再次启程。 我中途似乎睡着了,当我睁开眼睛时,我们已经回到最初的车站,醒来的时候我还靠在俊国先生的身上,列车员欲言又止,似乎不敢上前。 意识忽然落回现实,我花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在哪。 叮叮噹噹的电车慢慢驶远,夜色再次合拢,世界安静下来。 沙沙的夜风卷落枝头的夏花,无声飘落的花瓣镀着月华,像雪一样洁白。 我模模糊糊地想起一个久远的梦。梦里我也有一个看不清脸的未婚夫,他身体瘦弱,终日卧病在床,总是坐在竹帘半卷的窗边眺望庭院外的远方。 梦里的我想牵住他的手,带他去往外面的世界,去看长满青草的山坡,樱花烂漫盛开的河畔。 他身体不好,不能长途跋涉,但我们可以乘坐车辇,如果没有车辇,那也可以走走停停。 只要他愿意,只要他想,我可以握住他的手带他去看这世界上所有繁华热闹的景色。 「……先生。」我停下脚步。 他朝我看来。 「我们相爱吗?」 我失去了所有记忆,但一种模糊的感觉一直在告诉我,我确实曾经有过一个未婚夫。 我已经无法记起他的脸、他的声音,我忽然觉得十分茫然,这个疑问仿佛是梦中的我在发出声音,在向某个人恳求一份迟到太久的答案。 俊国先生身上的时间仿佛暂停了。 他脸色僵硬地凝在原地,许久,才稍微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 他应该很擅长说谎才对。只要摆出温柔体贴的模样,就凭他那张俊美的脸,只要他想,没有哪个女人会拒绝他的追求。 如果他只是想要爱,那他只要装装样子,轻易就能将那种东西骗过来。 我问他:「你爱我吗?」 他无法开口。 …… 我没想过他是会被一句话打败的人。 * 俊国先生消失了。 这个句式令我觉得分外熟悉,仿佛我以前也陈述过类似的事实。 一早醒来,身边的位置是空的,书房里也没有人影。俊国先生的身影在这个宅邸里无迹可寻,佣人惴惴不安,就连从来不和我搭话的女僕都有些担心地凑了过来:「夫人……」 看来,深夜离开时,俊国先生也没有告诉宅邸里的佣人他打算去哪。 我觉得我十分熟悉这种场面:离家出走的未婚夫彻夜不归,至今下落不明。 「不用担心。」我安抚那名女僕小姐,「他只是逃跑了而已。」 至于他什么时候决定回来,那目前并不在我关心的范围内。 我将百货屋送来的包裹分门别类整理好。 趁着俊国先生和熟人寒暄的期间,我其实悄悄多买了一份礼物,那份礼物随着其他大包小包的东西,第二天一早就被送到了宅邸。 第66页 我挑出那个小小的方形礼盒,将它塞到女僕小姐手里。 「送你了。」 今天的天气很好,窗外阳光灿烂,天空像海一般碧蓝。 我有一阵子没有爬树了,但好在今天没有人监视我,其他人都在忙着担心俊国先生去哪了,我顺着树枝翻过院墙,轻轻巧巧落到宅邸外面,踩到地面上时,心里忽然涌上几分不真实感。 但我知道自己接下来打算去哪里,也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我迈开步伐。 ——「如果有需要,您可以随时来找我。」 我要找回自己的记忆。 作者有话要说:  漫画让我gei到了新的表情包 无惨:我裂开.jpg 不愧是你,鳄鱼.jpg 感谢在2020-03-15 12:21:23~2020-03-19 15:28: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黎 60瓶;凉初 20瓶;于瑜语与鱼雨、云婼 10瓶;诗譆、伯贤苏 5瓶;夏悠诺 3瓶;月月子小姐 2瓶;得体日复一日、栖鸟、噗pupr、淞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现世·十四 我出现的时间太早了,笑眯眯的女性社员还没有上班,她的同事好心地告诉我,等到傍晚换班的时间再来也不迟。 计划出现变更,我来都来了,干脆将整栋百货屋从上到下逛了一遍,临走前觉得两手空空似乎不太好,就顺手买了一把木梳。半月形的梳子背面绘着漂亮的椿花,传统的工艺据说可以一直追溯到四百多年前的战国时代初期。 「……为什么是椿花?」 「哎呀,您可真是一位好奇心强烈的客人。战国时期不是很常见吗——没落的武士家族。至于这个椿花啊,据说是流传下来的家纹呢。」 真是奇怪的选择,居然将断头花当成家纹。不知那位家主是过于沉迷向死而生的武士道,还是提早看穿了命运的无常,预知家族必定在群雄逐鹿的年代没落。 我看着躺在手心里的梳子,小小的半月形木梳承载着四百多年不曾停止流转的时光。 一代又一代的人,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将椿花的家纹继承下去——只要这么想着,心里就涌现出奇妙的情绪。 「浅草——下一站是浅草——要下车的乘客请提前做好准备。」列车员的嗓门隔着叮呤咣啷的声音传来。我回过神,车里有不少人齐刷刷地朝窗外看去。 东京的最高建筑:十二层的凌云阁矗立在视野的左前方。 这个画面不知怎的有些熟悉,仿佛我曾经也乘着电车,抱着单薄的行李箱在众多人的簇拥下来到热闹繁华的浅草街道上。 各种各样的声音像盛夏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海潮一样席捲而来。 我下意识地想要提起箱子,那里面似乎有重要的、一定不能被落下的东西,但我毫不意外捞了个空。 热闹的街道两侧挤满了店铺,五颜六色的商号看得人目不暇接。我没有同行的伙伴,手里也没有提着东西,我就带了一个钱包——钱当然是俊国先生的钱——至于那把半月形的木梳,则被我好好地放到了衣襟里。 我混在喧嚷的人群中前行,装模作样地左看看,气定神闲地右望望,一副我非常清楚自己在这里做什么的模样,就差没背着手走上两步。 会在浅草下车纯属无奈,我坐着那辆电车已经逛了两圈了,再不找个时间下车,那位列车员看我的目光都要变得可疑起来,说不定下一站就要把我送到派出所里去了。 对于一个没有身份也没有记忆的人来说,派出所可是比医院更加棘手的地方。 「这位可爱的小姐,要不要来一碗热腾腾的山药泥乌冬?」 我狐疑地转过头,确定人家是在和我说话。 「是的,就是你。」头上绑着布巾的小伙子朝我露出热乎乎的笑容,「我家的山药泥乌冬可是绝贊哦?」 他家的山药泥乌冬确实是绝贊。 我捧着热气腾腾的圆碗坐在屋台边的长椅上,稍微尝了一口汤汁。 在热闹的街边摊贩上吃到的一碗乌冬,比我在昂贵的洋式餐桌上吃到的任何料理都更加美味。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有食慾了。 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戴着礼帽的绅士挽着妆容端丽的妇人,穿着制服的年轻学生三五成群,小小的孩子被父母牵着手,兴高采烈地往前跑。 胃部变得暖和起来后,整个人似乎也变得暖洋洋了。 我放下空碗,眼前的街道忽然分开,行人的队伍被剪出一个小小的口子,这个口子不断扩大,朝我这边蔓延过来。 「小偷——!」是年轻女性的声音,「快抓小偷——!」 人群中响起惊呼,穿着洋服的没有穿着洋服的,所有人都开始往街道两侧闪躲,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在一起。 我也打算往边上躲一躲,但人群如海潮分流,我漫不经意间一抬眼,在慢下来的时间中看到了仿佛在命运的牵引下朝我直奔而来的身影。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睁大的眼睛又圆又亮,散落的长发被风吹起,发梢染着炭火般温暖美丽的颜色。 我凝在原地——不是我不想动弹,而是我的身体无法动弹。 砰—— 世界忽然翻转,我被人迎面撞了个满怀。 第67页 「……天吶,」撞倒我的人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您还好吗?」 大脑嗡嗡作响,时间和声音都慢下来,我伸出手,意识到面前的人并不认识我,又缓缓将手放了下来。 她没有注意到我的小动作,慌里慌张地将我从地上扶起。 「……我没事。」我站起来,脚一崴,又跌了回去。 她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懊恼:「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我好心提醒她:「你在追小偷。」 她恍然大悟,转身往周围一看,但人群再次合拢,那位小偷的身影早就不见踪迹。 「……算了。」她纠结片刻,长嘆一口气,背着我蹲下来,「我先送你去就医吧。」 她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我的回应,有些惊奇地回过头:「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快上来啊?」 看起来和我差不多高的姑娘,背起我来一点都不费力。 背着我回医馆的路上,她一直都在和我聊天。 阿福——她说这是她的名字——家里是开医馆的,虽然没有可以追溯到战国年间的漫长历史,但从江户末期一直开到现在,中途甚至没有因为幕末的战火而歇业,说起来也是十分了不起的成就。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快要跨进屋了,这才想起来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呀?」 半月形的木梳妥帖地收藏在我的衣襟里,我想了想,告诉她:「你可以叫我阿椿。」 她露出笑容,眼睛笑得弯弯的:「你的名字真好听,比我的好多了。」 我坐在榻榻米上,所谓的医馆是简单改造过的町屋,狭窄细长,充满旧江户的味道。阿福在那一堆抽屉里翻翻找找,帮我正骨时摆出特别严肃的表情:「痛的话就忍一忍。」 说来奇怪,我这个人十分能忍受痛苦。 阿福帮我将错位的骨头掰正了,咔嚓一声,那截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响,但我光顾着盯着她看去了,等她将清清凉凉的膏药贴到我的脚踝上,用纱布一圈圈缠好固定住了,再次抬头看向我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最痛的那一下已经过去了。 最痛的那一下已经过去了啊。 我眨眨眼睛,阿福关切地盯着我,她抬手摸摸我的额头:「你还好吗?」 「我很好。」我回答完,紧接着问道,「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还能是怎么来的,父母取的呗。」她无可奈何地嘆了口气,似乎已经认命似的,「这个名字是从我曾祖母那里传下来的,我想要反抗也无从下手啊。」 「你的曾祖母?」 她随手往桌上一指:「喏,那位就是。」 被时光磨旧了稜角的木桌上摆着一个相框。相框是新的,但装在里面的老照片早已泛起了斑驳的黄。 「哎,等等,你现在还不能动。」 我拿起桌上的相框。 阿福的声音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我的曾祖母在我出生前就已经去世了,这个医馆是她和我的曾曾祖母好多年前一起开的,虽然她们并没有血缘关系。哎,我的曾祖母命也是挺苦的,小时候还在花街那种地方待过……」 黑白的照片,身着和服的女性侧脸看向镜头。 「……荻子。」 她温温和和地看着我。 夏末的风穿过小小的中庭,廊檐下的风铃轻轻转了个圈儿。 「咦,你怎么知道我曾祖母的名字?」阿福有些不可思议地凑过来。 窗外的蝉鸣已经微弱到几乎听不见了。 我捧着那张照片,没有回答。 「……阿椿,你在哭吗?」 我没有回答。 庭院中的夏花在三日后落尽,我在小小的医馆里也待了三日。 阿福很想挽留我,但我知道自己一旦留下就再也捨不得离开,于是我谢绝了她的好意,告诉她这几日的收留已经足够,我的伤势好得差不多了,以后有空一定会再次拜访。 离开前的最后一个晚上,阿福做了甜酱油蛤蜊饭配味增汤。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们将被团铺在一起,一直聊天聊到很晚,直到眼睛都困得快睁不开了,阿福才率先沉沉睡去。 在她彻底睡着之前,我缓声问她:「阿福,你有喜欢的人吗?」 她皱皱眉头,嘟囔着说:「我忙着振兴医馆呢,哪有空去谈恋爱。」 我很欣慰。 她睡着了,阖着眼帘安安静静的模样,和荻子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从被窝里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生怕了惊扰她的睡梦,轻轻摸了摸她柔软的发梢。 像黑暗中的炭火一般温暖的颜色。 我在黑暗中没有入眠,我也不记得自己有闭上眼睛。黎明的天边浮现出浅淡的蓝雾,世界依然笼罩在寂静的影子里,我悄悄起身,离开医馆前,将半月形的梳子放到了桌上。 来自故人的礼物,赠予故人最合适不过。 我来到空荡荡的街道上,薄薄的月亮沉下地平线,黎明前夕的夜晚在做最后的挽留。我走在空无一人的世界内,心情说不上轻松,但十分平静。 如果没有被人拦下来,我想,我可能会一直走到海边去,去看最早升起的日出。 「朝日子。」鬼舞辻无惨看起来没有我想像中的生气。不过也是,我们都是一声不吭消失了的人。 我的前未婚夫表情冷淡地站在我的必经之路上,西装革履,优雅矜贵。 第68页 他花了三日的时间才来找我,如果他直接撇下我消失会更好,但他还是出现了,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反应。 「这是什么?」直到他再次开口,我才意识到他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方形盒子。 哦,原来他没有那么生气的原因是这个。 我看了看他脸上的表情,觉得那位女僕小姐多半是直接将东西交给了他,并没有解释我已经将这个礼物正式送给别人了。 「什么?」我决定装傻。 如果他拆开过那个盒子——他肯定拆开过,要不然他也不会特意问我——会发现里面是一条领带。 失忆时的我做过很多蠢事,我暂时不打算去深想,但鬼舞辻无惨,很明显,他偏要执着于那个无聊的问题。 「这是什么?」 他可能很少重复发问,将同一句话重复第二次。 红梅色的眼瞳紧紧锁着我,我不得不看向他:「这很重要吗?」 这三天时间他都去做什么了? 他绷紧下颌,脸色有些阴沉。 「把手给我。」他用命令式的语气说。 鬼舞辻无惨还不知道我已经恢复记忆了,我也不能让他知道这个事实。 我抬了抬手指,还没做好决定,但他的耐心似乎非常有限。他抓住我的手,将冰冰凉的细金属戴到我的左手无名指上。 那一瞬间,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我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他,但他头一次将自己的情绪掩藏得很好,还是那副倨傲清冷的模样。 「这是回礼。」红梅色的眼眸微垂,他漫不经心地提醒我。 「你是我的未婚妻。」 作者有话要说:  是求婚【x 感谢在2020-03-19 15:28:53~2020-03-28 18:37: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索 40瓶;安城 20瓶;月饼一枚 15瓶;想喝奶茶啊 14瓶;酥糖小面包、jess 10瓶;伯贤苏、月月子小姐、今天要听真田唱军歌吗 8瓶;super小福手 5瓶;37862976 2瓶;柠檬草、噗pupr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现世·十五 在遥远的异国,人们会用「坠入爱河」形容陷入恋情的人。 「坠入」是个值得推敲的词。 它充满不可控的意外,隐含未知和风险,是一不留神踩空时心脏骤然的砰动,而且一旦发生,就必定是从头到脚、从身到心,整个人都毫无保留掉进炽热滚烫的感情,没有任何全身而退的可能。 我的前未婚夫不是人,作为人类的时候,他那高傲的自尊也不会允许自己被无聊的感情沖昏头脑。 很显然,他不会坠入爱河,再给他一千年他也不会犯这种愚蠢的错误。 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那枚细银戒指依然戴在我的左手无名指上。 我仔细想了想这是怎么回事,觉得有两种可能:在消失不见的三天里,鬼舞辻无惨可能摔到了哪条别的河流里,或是被奇怪的天雷噼到了脑袋。 考虑到他是鬼舞辻无惨,任何变化都值得警惕,我最近仔细观察,终于发现了几处不同—— 一、墙壁上的油画换了一幅。 二、客厅里的厚绒地毯变成了不同的花纹。 三、下午茶的瓷器换了一套,放花瓶的茶几由橡木变成了核桃木。 像这样的变化不胜枚举。 我的前未婚夫是个挑剔的完美主义者,性格阴晴不定,而且绝不容许差错失败,但他最近的行为让人觉得十分困惑。 我合理怀疑,鬼舞辻无惨可能在筑巢。 他之前在这个宅邸里住得好好的,那可能只是试用期。现在这个住所正式通过了他严苛的检验,达到了他那高不可攀的预期,他终于纡尊降贵地决定对这个宅邸进行改造,要将这里当成他正式的居所了。 当然,他不会衔来树枝、碎叶、泥土。那些崭新的家具和一眼就知昂贵不菲的器具,全部都是由宅邸里的佣人小心翼翼搬进来的。 鬼舞辻无惨开始筑巢了。 这是值得向产屋敷耀哉报告的情报。 我和三越百货屋那边的来往不能过于频繁,送货和退货的频率过高也容易招致风险。在这个节骨眼上,能够重新建立起联络已经足够令人欣慰。 摺叠起来的信藏匿在三越百货屋送来的货品里,每次的内容都十分简短。 产屋敷耀哉的病情已经恶化到十分严重的程度,一切回信都是由他的夫人代笔。我总结了一下自己最近的情况,顺便将药寄了一小份过去。 只有到了晚上才会出现的下属和医生——现在想来,这些「角色」全部都是在鬼舞辻无惨的授意下扮演人类的鬼。 失忆期间,我的潜意识总是提醒我要注意「晚上」,我一开始还有所警惕,但后来不知怎的渐渐就被其他事情转移了注意力。 产屋敷耀哉那边的回信隔了几天才来,这次的落款人变成了蝴蝶忍。忍小姐在信中告诉我,这个药的成分比较复杂,她如今已经完成解析,接下来会开始进行解药的研制。 半阖和窗帘将房间里的光影一分为二,我坐在铺着厚毯的木地板上,身边杂七杂八堆满了印着三越百货屋商号的盒子。 这里是我的衣帽间,是这个宅邸里少有属于我的空间,鬼舞辻无惨不会轻易踏足。 第69页 我提起笔,停顿许久,还是在回信的末尾加上一句: 「……除了失忆,还有其他副作用吗?」 我最近过得十分艰苦,失忆时期的我给自己挖了太多的坑,我不能偏离之前的生活轨道,变化太明显的话很容易就会引起鬼舞辻无惨的怀疑。 每晚同床共枕时,我不能表现得入睡困难——我好不容易才说服无惨我那频繁做噩梦的毛病已经不治而愈,如果再次出现辗转难眠的情况,说不定又得开始喝那糟糕的药。 我已经不想再失忆一次了。 在离开之前——在确定这个宅邸里的佣人不会被我拖累,被鬼杀队保护起来之前——我不能出差错。 初秋。 透明的玻璃窗映出碧蓝的天空,女僕小姐捧着色彩娟丽的和服,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我看着她手里的和服,稍微有些为难,但她像异常固执的人偶一样,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我甚至和对方大眼瞪小眼都做不到,只能抬头看着天花板,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 「来吧。」 ——鬼舞辻无惨送的和服很合身,和那枚戒指一样都是刚刚好的尺寸。 我扶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走下我根本没有摔下来过的台阶。 翻修后的客厅看起来和以前稍微有些不同,花瓶摆放的位置,木桌的材质,像是奇怪的平行世界在保留骨架的前提上进行了修饰。 鬼舞辻无惨坐在沙发上看书,靠近他那边的窗帘自然是拉起来的,静悄悄的客厅一半沐浴在初秋的阳光中,一半沉浸在绝对的阴影里。 我以为他会把窗帘全部遮起来。 坐在阴影里的人抬首朝我看来。 「……怎么了?」 「……没什么。」 鬼舞辻无惨别开视线。他重新拿起那本漂洋过海而来的外文书,看了几眼后又放了下来。 「朝日子。」他好像原本并没有打算出声唤我的名字,意识到自己开口之后,眉头一蹙,随即又舒展开来,神情冷静淡然,「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 把邀请说得和苛责一样,是鬼舞辻无惨本人没有错。 我默不作声地喝着下午茶。下午茶是外来的文化习俗,和咖啡、钢笔、求婚的戒指一样,都是如今最新潮时髦的东西。 漂亮的茶几上摆着一小碟柿饼,我没有动。 今天早上,我以不会为理由没有帮他系领带,把拒绝的次数用光了,现在只能和他一起坐在沙发上。他看他的书,我就盯着落到脚前地毯上的阳光出神。 鬼舞辻无惨对他选的戒指很满意,他握着我的左手,有意无意摩挲着我无名指上的戒指。 半晌,身边才传来书页翻动的轻响。 我怀疑他根本就没有在专心看书,如果我现在问他,你在读什么?他肯定回答不上来。 如果他回答不上来,就会生气,生气我居然敢将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如果他生气了,说不定会将我晾到一边,那样我就有更多独处的时间了。 这么一想,居然有点划算。 我正想将这个念头化为行动,坐在我身边的人托起我的手,漫不经心地吻了一下我的无名指根。 冰冰凉凉的柔软触感稍纵即逝,仿佛完全是某种下意识的行为,等我转过头去时,看到的就是苍白俊美的男人无比僵硬的神情。 我看懂了他脸上的表情。 鬼舞辻无惨在懊恼,或者说,他感到恼怒。 这种时候我应该给他递个台阶,但我为什么要给他递台阶呢? 「为什么俊国先生不戴呢?」我问了个相关的话题,尽管我早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鬼舞辻无惨没有给他自己准备戒指。 我看了一眼他的左手,明知故问:「你不喜欢戒指吗?」 他当然不喜欢戴戒指,那会象徵他属于某人,而他向来只喜欢单向的从属关系。 鬼舞辻无惨盯着我,我冷静地在心里开始倒数,等冰冷的愤怒从红梅色的眼底冒出来。说不定这样今晚我们就可以分房睡了。 「你想要我戴上?」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不可以吗?」 我委婉地提醒他,既然要装人类玩过家家的游戏,做戏就该做全套。 我微微仰起脖子,准备承接怒火,但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鬼舞辻无惨的怒火消了下去。 他敲了敲沙发的扶手,没有立刻同意,也没有立刻拒绝。这个话题似乎就此揭过,他不再看我,转而将注意力重新放到印着异国文字的书籍上。 那一天,我们没有分房睡。 我越来越看不懂他的目的是什么,但我还是得继续扮演失忆时期的自己,那个傻乎乎相信了自己是他未婚妻的自己。 晚上的时候,他将我拢到怀里,让我将脑袋枕在他的颈窝里。 鬼舞辻无惨似乎意识不到鬼的怀抱对于人类来说有多么坚硬冰冷,他像蛇一样将我缠得紧紧的,我记得无毒的蛇似乎都是这么做的——将猎物用身体绞住,慢慢窒息而死。 失忆时期的我可能骨骼比较坚硬,一点都不怕被绞死,甚至还会有余裕伸出手去抱抱他。 ……我为什么要给自己挖这么多坑呢,我在黑暗中想。 我躺了很久,没办法装睡,但鬼舞辻无惨不同,他是坚持不肯装睡。 第70页 我觉得他是在故意膈应我,但我没有办法。 微微抬起手,我犹豫半晌,在他的背上轻轻拍了拍。 那个病弱苍白的少年以前彻夜咳嗽无法入眠时,我也会这么拍着他的背嵴帮他顺气。 他的背嵴很瘦,弯腰咳嗽时嵴椎骨的轮廓清晰可见,纤弱的肩胛骨好像都要刺破皮肤突出来。我总是担心他咳着咳着就要将肺部也一起咳出来,有时候整夜都不敢合眼,黏稠的血丝从他的指缝间溢出来,我第一次见到有人连呼吸都充满破碎的痛苦。 那个时候,我睡不着。 如今我也睡不着,但理由已经变得截然不同。 如果一千年前,那个少年和我求婚的话,我一定会高兴得眼泪都掉下来,我会喜极而泣地告诉他,我愿意,我无比愿意。 但他没有。 病好之后,我的未婚夫没有娶我。 我知道他为什么不娶我。一千年前的婚约,在我的心里也早已作废。 「请再忍耐一阵子。」产屋敷耀哉告诉我,「马上就可以离开了。」 但我似乎在无法预见的地方出了差错。 隔天晚上,我在会客室见到了出乎意料的人。 「这位是我在生意上的合作人。」 灯光暖黄,窗外的夜色漆黑一片,鬼舞辻无惨温和地笑着,向我介绍站在他身边的身影。 那个人十分沉默寡言,我耳边全是寂静的嗡鸣,但我不能大喊大叫,更不能放声大哭,任何异常的表现都不被允许,因为无惨犹如实质的视线一直黏在我身上。 脚下的地面似乎在旋转倾斜,在崩塌碎裂,但我让自己站得稳稳噹噹。 我不会跌倒。 「初次见面。」我向四百年前的故人伸出手,扯出和往常一般相差无几的微笑,「你可以叫我朝日子。」 我以为鬼舞辻无惨不会让我见到已经变成黑死牟的继国岩胜。 果然,他还是起了疑心。 作者有话要说:  快结局了,大概还有6章? 感谢在2020-03-28 18:37:18~2020-04-02 12:54: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鸟鸟、月饼一枚 20瓶;夏目翎子、千夜 10瓶;沙喵 5瓶;糖纸森林 3瓶;淞啊、42152342、小马甲、咕噜咕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前世·十六 人的记忆有一道闸门。 四起的蝉鸣会唤起遥远的盛夏。 四百多年不见的一张脸,则会让人忆起苇絮飘飞的湖畔,想起漫山遍野盛开的荻花。 跑下山坡的那一瞬,清风拔地而起,我的斗笠被呼啸的风声掀起,高高飞向碧蓝的远空。 「缘一。」 「缘一,你不会死,对不对?」 ——你不会像其他持有斑纹的剑士——你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轻易地抛下我就死去,对不对? …… 「要喝茶吗?」 我将沏好的红茶摆到伪装成人类模样的继国岩胜面前。他还是二十多岁时的模样,沉默的侧影一如坐在简陋的茶屋里时那般挺拔。 待我直起身来,他才迟疑地将眼角的余光移向无惨的方向。 「……多谢。」 他已经不记得我是谁了。 不论他记不记得,其实都已经没有多大意义。 每一件家具都精雕细琢的宅邸里没有粗劣的茶叶,没有廉价的点心,没有被年轻的剑士们簇拥着讨教心得的身影。 廊檐下不会响起风铃的声音,我抬眼望去时,也不会看到沉默的武士立在门口。 那个时候,大家都还是人类,可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聊天。 「那么,我就不打扰你们的谈话了。」 如今我已无话可说,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厨房里亮着灯光,灯光映在西洋式的玻璃窗上,模糊成粼粼光影。我靠着壁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茶是好茶,香气醇厚馥郁,腾腾热气扑面而来。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没有记得尝出味道,于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厨房里没有其他人,我让佣人们忙其他事情去了。弯弯的弦月悬在漆黑无垠的夜空里,银霜镀在庭院中的树影上,像缀在芦苇尖上的絮花一般雪白。 香气四溢的茶水沿着壶口落入杯中。 「晚上好。」 我踩着船舷,湿淋淋地回到岸上,血迹沿着眉眼下颌,沿着刀尖垂下的弧度不断滴落。 围炉里的火光静静闪烁,我问他包裹里的东西是什么。 「是笛子。」 这么说着时,他温顺地垂下眼睑,脸上的笑容近乎腼腆。 「是兄长赠给我的笛子。」 滚烫的茶水涨到杯沿,漫过杯口满溢而出。 变成鬼的继国岩胜还活着。我想,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缘一失败了。 很多年前就已经死去的继国缘一,最后还是没能拯救他的兄长。 「……夫人!」 有人抓住了我的手,手忙脚乱地将我带到水池边。 「不用了,我自己来。」我谢绝那位女佣的好意,简单地用冷毛巾擦了擦手。 会客室里的谈话可能还在继续,也可能从一开始就没有所谓的谈话。我一步一步走上楼梯,回到二楼面朝庭院的房间。 第71页 我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随手翻了几页,那本书讲的好像是基础入门的细胞学,也可能是晦涩难懂的药理学。我前不久还在看的是一本……一本关于血液传染病的书,但我一时想不起来我把那本书放到哪里去了,我总是有丢三落四的习惯。 桌子、茶几、沙发,我将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一遍。 「你在找什么,朝日子?」 会客室里的谈话估计结束了,我扶着沙发的边缘站起来,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你还记得我之前看的书放到哪里去了吗?」 「你是说这本?」 我抬起头:「……啊,就是这本。」 我上前一步,伸出手时,鬼舞辻无惨啪的一声合上书。他握住我的手,苍白冰冷的手指紧紧扣在我被茶水烫红的皮肤。 「你受伤了。」 他微垂眼帘,暗红的眼底恍如汩汩流动着剖开血管的颜色。 我忽视腕骨的疼痛,面色平静地告诉他:「倒茶的时候不小心洒到了。」 「……是吗。」 清冷优雅的声音,缓慢犹如在黑暗中蜿蜒爬行的蝮蛇。 和轻慢的语调不符,脚下的地面骤然抽离,眼前的世界拆开重组只在眨眼间,仿佛整个空间都在瞬间替换,我倒抽一口气,心脏再次落下去时周围的场景已经变成了被深渊吞噬的错置城池。 我没来得及掩饰眼中的错愕。 「你不该对我撒谎,朝日子。」回到无限城中的剎那,鬼舞辻无惨那副完美的伪装破碎脱落,殷红的眼眸从中裂开无数碎痕。 「是什么时候?」 结果还是被他发现了——我已经恢复记忆这件事。 「是从什么时候……?」 腕骨咯吱作响,我无意识地后退一步,本能般地想要挣脱他的手。 背后传来一声闷响,我似乎撞到了桌子的边沿。 「我觉得我并不需要向你解释什么。」我抬头看他,「你也不会从我身上得到任何东西。」 毫无温度的灯火在黑暗中蔓延,照亮了曲折的长廊和倒悬的和室。 我几乎要感谢他将场景换到了无限城里。至少,周围没有人类,如果我的脑袋被拧下来了,喷溅出来的鲜血也不会吓到旁人。 「这段时间的过家家该结束了。」我看着他,目光不偏离左右,慢慢念出那个名字: 「无惨。」 十岁那年,我得知我有了一个未婚夫,他的名字叫做鬼舞辻无惨。 我特地偷偷翻墙去看他,心里想着,怎么会有人叫无惨呢? 这名字听起来可真惨。 过家家这个形容似乎刺激到了他的哪条神经,苍白的面容爬上青筋,他的脸色变得十分可怕。 「……闭嘴。」他的声音压着冰冷而磅礴的愤怒,拼命藏起我看不懂的情绪,「现在是我在问你。」 「如果我不闭嘴,你要怎么做?撕下我的脑袋吗?」我歪了歪头,侧着脑袋看他。 他是什么时候剪掉了捲曲的长发呢,大概是明治维新前后吧。 「我死过很多次了,无惨。」我弯了弯眼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忽然想放声大笑,「和你不一样,我并不怕死。」 在我出生的那个年代,我真正出生的那个年代,人的性命是无比卑贱的东西,比草还不如。 疫病、饥荒、寒冷,任何一样都足以轻易夺走人的生命。 「你恨我。」他忽然说。 我愣了一下。 「……因为当年的事,明明已经过去一千年了,你还在恨我。」他似乎冷静下来,或者说,竭力使自己看上去显得冷静,「为什么?」 他露出浑不在意的模样,仿佛在说服我,又好像在说服他自己,无惨忍着额角突突跳动的青筋,面无表情地说:「你还活着,这不就足够了吗?」 那一剎那,某种滚烫的东西忽然从我的血液里涌了上来。 我猛地推开他。 大脑空白,耳边嗡嗡作响,我扬起手——但有什么东西从桌上滚落下来,啪的一声,摔到地面上碎裂四溅。 珠花细碎的簪子,光芒温润的珠宝,那些物件像破碎的回忆从收纳盒里掉落出来,噼里啪啦滚到我脚边。 小小的竹叶蜻蜓,和我很多年前亲手编制的并不一样。 「……我给你带了点礼物。」 我定在原地,手僵在半空。 ……总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多寂寞啊。 ——总是被他人排挤在外,多孤独啊。 一直都是一个人的话—— ……会难过的。 真的,会很难过的。 我慢慢放下手,抬起眼帘,看向面前的人。 「……如果我真的恨你的话。」 我听见自己说。 「这一千年来,我也不会过得这么辛苦了。」 都是你的错,将我害成了如今这副受诅咒的模样。 如果没有遇见就好了。 如果没有喜欢上就好了。 ……如果能够憎恨的话,我会多么轻松啊。 这份憎恨,说不定能成为我活下去的动力。我只要专心想着复仇就好了,想着将加诸于我身上的伤痛尽数奉还。 我会选择成为猎鬼人,生生世世和鬼这种存在不死不休。 除了猎鬼,我漫长的生命里不会留下任何其他的东西。 第72页 爱不需要,温情也不需要。 而那样的……那样的人生,会多么空洞寒冷啊。 我看向自己的手,那是一双年轻的手,一点也看不出承载在我身上的时间的痕迹。 我记得被鬼吞吃的夜晚,记得将街道吞没的大火,也记得那晚在林间穿行的惨白月光,我握着血迹斑斑的刀柄,一刀贯穿了变成鬼的同伴的脑袋。 「那个时候,你有认出是我吗?」 我最初会跟着猎鬼的剑士,并不是为了学习将恶鬼杀尽的剑术。 「我想知道鬼这种生物究竟是什么。」 我想知道我第一世的未婚夫究竟变成了什么。 鬼这种空虚又可悲的生物啊,可否有拯救的方法?可否有将鬼变回人类的办法? 「第二次将我杀死的时候,你后来有认出我是谁吗?」我朝他笑了笑。 「……」 我的未婚夫没有回答我。 「……这样啊,原来你认出来了。」 不是因为变成了鬼所以才会杀人,而是因为杀了人,所以才会变成鬼。 多么简单的道理。我的未婚夫很早很早,早在他再也不能触碰阳光之前,就已经病了。 我救不了他。 一如四百年前,天守阁失火的那晚,我杀不了他,所以也救不了他。 「鬼舞辻无惨,」我告诉他,「我也不恨你了。」 我也不恨你了。 他眼中有什么东西倏然裂开。 「不许说。」他掐住我的下颌,死死扼住,「不许说下去。」 我的前未婚夫是脾气非常不好的人,而且愈是害怕,看起来就愈是愤怒。 他将我掐得很疼,我觉得我下颌的骨头都要碎掉了。 他在看着谁呢? 他在看着我,但又不在看着我。 「你为什么要改变?」鬼舞辻无惨问我,但他不允许我回答,他不允许任何人回答他的话。 情况变化、□□变化、感情变化……所有的变化都是劣化。 「你为什么不能像以前一样?」红梅色的眼瞳颤抖着,目眦欲裂,「为什么?」 为什么呢。 因为人的心脏被撕碎后,不会再次重新生长。 被扯掉的四肢,撕烂的骨头,这些东西,全部都不会恢复原状。 因为所谓的人类,是只能死去一次的生物。 但是你肯定不懂啊,无惨。 作为鬼的你,肯定不懂啊,鬼舞辻无惨。 第34章 现世·十七 这一世的我会以什么方式死去——不知从何时起,我已经不再去思考这个问题。 高空坠落死、腹腔出血死、嵴椎断裂死,不论过程如何,最终抵达的结局都只有一个。 我看向浮在黑暗城池中的万千灯火,等着掐在脖子上的手摺断我的颈骨,拧下我的头颅——我已经充分证明自己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因此我只需等待。 我满怀耐心,鬼舞辻无惨处于暴怒到失去理智的边缘,我有近乎充足的把握,但死亡并没有如期眷临。 他总是不配合我,不管在哪一件事上都是如此。 鬼舞辻无惨的愿望比任何东西都要难缠。 身为人类时,他在死亡的边缘徘徊过无数次,成为鬼之后,哪怕这世上可能根本就不存在青色的彼岸花,他依然不择手段固执地寻求了千年。 我也许早该想到,他特意将我扔进无限城里,为的是维持在人类世界的身份。 他还不想撕破一切伪装,不管他的计划是什么,他还不打算抛弃在那边辛苦建立起来的生活。 失去记忆、会配合他的我,似乎也是这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这次我恢复记忆了,他的计划因此失败。 但是没关系,他可以重来很多次,他可以重复尝试无数次,直到他得到自己想要的。 他向来如此。 他唯一不知道的是我服过解药。 忍小姐告诉我解药的研制需要花费一段时间,我说半成品也没关系,请先寄给我,我愿意承担这个风险。 我赌对了。 失去意识的我再次醒来时,看到的是熟悉的卧室,我以为自己不会再回到这个宅邸,现实事与愿违,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鬼舞辻无惨原本的打算,估计是将我的记忆调回失足从树上坠落的那一天。争吵还没发生,冷战也还没发生,他没有凭空消失三天,我也没有从宅邸里出走。 和我从医院醒来的那一天一样,他端着英俊儒雅的面孔,声音温和地问我: 「你还好吗,朝日子。」 红梅色的瞳孔,一瞬不瞬地紧紧盯着我。 我想,很好,好极了。 「……有一点头晕。」 冰冷苍白的手抚上我脸颊的那一瞬间,我绷紧肩膀,没有允许自己退后。 「不要再让我担心了,朝日子。」鬼舞辻无惨垂眼遮去眸中神色,他托着我的脸庞,轻轻在我的发间落下一吻,低沉的嗓音染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暗哑。 「你不能出事。」 他变得更能装了。 我也是。 比拼演技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我绞尽脑汁思考着如何和产屋敷那边恢复联络——鬼舞辻无惨性格多疑,他不知道我之前为什么会恢复记忆,闲杂人等如今无法靠近宅邸,我自然也无法从三越百货屋那边收到消息。 第73页 至于鬼舞辻无惨,他最近连晚上也不再出门。 鬼舞辻无惨的下属很多,他不是凡事亲力亲为的性子,就算猎鬼人不断在给他制造麻烦,他也能直接将摊子扔给十二鬼月。 我似乎陷入了死局。 庭院里的枫树渗进夕阳的颜色,吹起窗帘的风染上秋天的凉意时,鬼舞辻无惨告诉我,我们明天要去一趟照相馆。 去照相馆拍我们的结婚照。 结婚照这种东西是什么流行起来的,我没有确切的记忆。在那个日新月异的年代,什么都在变:城市在变,人在变,看得见的东西和看不见的东西,都被时代的洪流一同捲入水底。 而我是什么呢? 在时间的长河里驻留太久,我可能是水底那顽固的砂石,或是罅隙里生长的水草。 我看着镜子里的陌生人,女佣们围绕在我身边,在窸窸窣窣的声音中一层层将我裹入累赘繁复的和服,黑色的振袖贴着金箔织着刺绣,漂亮得像一座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牢笼。 她们挽起我的长发,为我描眉,涂抹唇脂,画上新娘的妆容。 拍结婚照是第一步,接下来还会有正式的婚礼。正式的婚礼之后呢? ……不,不会有正式的婚礼。 我合拢双手,捧着小小的竹蜻蜓,蜻蜓的翅膀折了一半,安安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里。 「……夫人?」 「夫人?」 耳边响起细小的声音,周围的人在提醒我:「到时间了。」 该走了。 我将折了翅膀的竹蜻蜓小心翼翼地放回收纳盒里,精巧的盒子里装满了终于被还给我,而我也不会再带走的事物。 咔哒一声轻响,阴影落下,我合上盖子。 鬼舞辻无惨在楼梯口等我。 我很早就知道他有一张好皮囊:墨黑微卷的发,红梅般色泽艷丽的瞳眸,英俊儒雅的五官露出笑意时,有着让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为之神魂颠倒的魅力。 拖曳的裙摆和长袖不便于行动,他牵起我的手,像一个温柔体贴的丈夫会做的那样。 我告诉他我想拍两套结婚照时,他似乎很高兴。这份高兴的心情一直延续到现在,前往照相馆的路上,他和颜悦色的表情都似乎多了几分真实。 「头发不能乱,好不容易才梳好的。」我微微避开他的手,但他似乎不止想碰一碰我的头发,还想碰我的脸颊,鼻尖,嘴唇,甚至想摸一摸我柔软的眼睑,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将我的手握得紧了些,让我靠在他身上。 「朝日子。」他低声唤我,从喉咙深处发出声音。 然后又唤了一声。 我抬头看向他,鬼舞辻无惨却没有再说什么。 大正年间流行新郎结婚时穿西服。我移开目光,假装自己的视线没有在他领间的系带上停留。 照相馆位于东京市中心最繁华的一条街道上。 踏入馆内,一切早已布置妥当。 摄影的角落铺着华丽的红毯,背景竖着绘有展翅白鹤的金漆屏风。摄影师让我坐到正中间的红木椅子上,身着黑色西服的新郎站在我身侧,将手搭在我肩后的椅背上。 「很好,很好。」摄影师不停发出赞嘆。 白色的灯光像夏夜的烟火在我眼前绽开碎裂。 「先生,请看向镜头。」 「镜头,先生,请看镜头。」 咔嚓、咔嚓、雪片在眼前不断飞舞纷落。 「请看向这边。很好,不要动。」 拍照的时间并不长,对于一千年来说,差不多就跟眨眼的瞬间。 「辛苦了。」摄影师暂时收起相机,「接下来还要拍一组对吗?」 我终于站起身:「是的。」 换下黑色的振袖再穿上色打褂需要花费不少时间。我回头看向鬼舞辻无惨:「你要不要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 他似乎迟疑了一瞬,但我这段时间一直表现得十分合他心意。 他没有说不。 照相馆内有供客人换衣服的隐蔽空间,表情温婉的女性工作人员关好门,转过身来的那一剎那,我抬手将她打晕。 我扯开腰带,脱下繁重的振袖,扔掉叮呤咣啷的发簪,换上方便行动的衣服。 三步并作两步,我来到窗台前,一把推开窗户。 秋夜的凉风扑面而来,东京的街道在不远处迷离成灯光的海洋。 我踏着窗沿,往那广袤的夜色中纵身一跃。 照相馆位于的楼层并不高,短暂的失重感后,我再次回到地上,落地时脚踝传来细小而尖锐痛楚,我全然不顾,一骨碌爬起来拔腿奔向人流熙攘的主干道。 热闹而平凡的声音像海浪一样汹涌而来,我踉踉跄跄在人群中跑出好远好远,不敢停下也不能回首。不小心被我撞到的行人发出惊呼,皱着眉头朝我投来不满的眼神。我穿过商铺林立的街道,越过电车行驶的轨道,列车员探出身来,大声斥责我不要命的行为,连气势汹汹的声音都是如此悦耳。 我觉得身体好轻,轻得快要飞起来。 现实在风中融化了,夜色下的灯火绵延成河,周围的世界在快速倒退,我的心脏在胸膛里咚咚直跳,涨得我肋骨发疼,疼得好像我重新活过来了一样。 鬼舞辻无惨可能会被我气到疯掉,他说不定已经被我气疯了。 第74页 但这里是东京最繁华喧闹的市区,他无法明目张胆地暴露鬼的存在。 这是我的机会。 这说不定是我唯一的机会。 跑出足够远的距离,我逐渐慢下脚步,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像普通的行人那般汇入人群。这里似乎是日本桥附近的地区,那么东京火车站应该离我不远。 这个时间段会有列车吗?我不能留在东京。 这么思考时,旁边的巷子里忽然伸出一只手—— 「……!」 「阿朝小姐,」那个人捂住我的嘴,急切地压低声音,「请不要出声。」 我没有听过这个声音。 昏暗的巷子里,世界安静下来。 我转过身,将我拉入巷中的是一位年轻的少年,清澈的瞳仁是明亮温暖的颜色,在光线黯淡的环境里如炭火一般微微发亮。 「情况特殊,还请您原谅我的失礼」少年简短说明了一下情况,表明他是鬼杀队的队员。 「这个城市里现在到处都是鬼的味道。」灶门炭治郎告诉我,「你不能去火车站,那边太危险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 「快,跟我来。」 他见我站在原地,有些焦急地拉起我的手。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为什么会知道我是谁? 我想开口,但发不出声音。 少年的手十分温暖,他带着我穿过大街小巷,呼呼的夜风吹起市松纹的羽织。 「炭治郎。」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再三确认,「你的名字是炭治郎吗?」 我想,我们现在是在奔逃。 但是那一切忽然都不重要了。 少年回头朝我看来。随着他回首的动作,日轮纹样的花牌耳饰轻轻晃了晃。 「阿朝。」 那一切忽然都不重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朝日子:他到底想干什么?? 无惨:只是想要结婚.jpg 感谢在2020-04-10 13:54:52~2020-04-17 13:50: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索 70瓶;御风、wyue 20瓶;墨眸 10瓶;哌皮 5瓶;茉鸢 2瓶;苏浅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现世·十八 天上的月亮很圆,好像有人拿着银色的剪刀,在漆黑的夜空中剪出了一个洞。 一千年前,那一晚的月亮也是如此皎洁。 我躺在温热的血泊里,神色恍惚地望着遥远的光辉。 身体已经不再寒冷,我感受不到自己的脸,脑袋只剩下黏糊糊的触感,抽搐和痉挛也微弱下去,我让自己望着月亮,不去看鲜血满地的庭院,不去注意翻倒的屏风和破碎的肢体。 视野黯淡,黑暗中唯有那一抹光芒微亮。我伸出手,想要去碰一碰那天上的月亮,但手臂已经没有力气,连抬起手指都变得吃力。 …… 今天也是满月之夜。 夜半之后,东京的街道陷入沉寂。属于人类的时间到此为止,繁华和喧嚣如梦境散去,孤零零的街灯在黑暗中垂着头颅,空气里有什么东西的气味变了,一股无形的寒意如夜雾在四周瀰漫。 鬼的数量太多了。 戴着花牌耳饰的少年身形紧绷,他一开始还能敏锐地带着我在各条街巷之间奔跑,但随着夜色逐渐加深,人流不断变得稀少,失去人群的掩护后,他不得不带着我躲了起来。 「抱歉。」 漆黑的乌鸦离开窗棱腾飞而起,这里是鬼杀队隐藏在东京的据点之一,普普通通的旅屋位于隅田川东面的地区,竖起竹篱的玄关处挂着紫色的暖帘。 盯着别人看是不礼貌的行为,我在内心谴责自己,然后继续盯着面前的少年。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但还是端端正正坐得笔直。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们可能得在此处等待支援。」他很认真地安抚我,「我已经将消息传达给主公了,在附近执勤的柱们很快就会赶过来。」 在东京都地区执勤的柱有三位,除了笑眯眯的忍小姐我在三越百货屋见过一面——那时候我以为她只是普通的职员——其余两位都是我没有见过的面孔。 水柱,富冈义勇。 风柱,不死川实弥。 两人的自我介绍十分简短,后者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你认识鬼舞辻无惨?」 「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们认识挺久了。」 交换情报理所当然,我并不会感到不自在。但忍小姐眉眼一弯,朝不死川实弥先生露出亲切和煦的笑容:「阿朝小姐身上还有伤。」 不死川实弥先生啧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看起来凶巴巴的一个人,也许只是看起来很凶罢了。 旅屋今晚没有满客,住宿的都是鬼杀队的队士。忍小姐帮我包扎好脚踝处的伤口,亲切地问我需不需要人陪同。 我说我很好,于是忍小姐将她最新研制的毒药交给我,去了房间外的走廊上守着。 夜晚的世界是鬼的主场,由于鬼的数量太多,考虑到风险,最合理的方案是等到天亮之后再行动。 这次的任务不是消灭鬼舞辻无惨,而是将我安全带回鬼杀队的本阵。 产屋敷耀哉十分能忍,千年的宿敌已经两次晃到眼前了,真亏他还能沉得住气。 第75页 漫长的夜晚没有人入睡,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紧张,也不觉得害怕。我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好像我在等着什么,我等这一刻已经等得太久了。 我坐在窗边,看着高高悬挂在夜空中的月亮。 月亮逐渐西沉,从天空朝大地坠下。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直到接近黎明破晓的时分。 快要天亮的时候,我去了一趟厨房。厨房里站着佩刀的鬼杀队队士,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精神紧绷了一整夜,肚子饿得咕咕叫,终于忍不住摸着黑来到厨房觅食,和我碰了个正着。 他有些害羞地朝我点点头。 冷却的灶釜里有昨晚剩下的米饭,置物架上有干净的碗筷。我伸出手,手指快要碰到碗的边缘时,背后忽然蹿起一股凉意。 我改变主意,一把握住砧板上的菜刀,那只鬼携着腥风从藏身的阴影里一跃而出,「小心!!」那个队士大喊一声,拔刀的瞬间被鬼一口咬住肩膀,锋利的牙齿没入血肉,生生将他握刀的手臂从关节处撕扯下来,喷溅出来的鲜血染红了天花板。 「在这里——!!」那只鬼发出狂喜的声音,「她在这里——!!」 黏稠温热的血液滴到脸上,我想都没想,猛地抬手将刀刺入鬼的口腔,我将自己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了上去,刀尖切进它的喉咙,几乎要穿透它的后脑勺而出,但这依然无法阻止它高亢刺耳的嘶鸣。 「快让开!」罡风袭来,我及时矮身,锋利的刀光在空中一闪,富冈义勇先生一刀砍下那只鬼的头颅,惨白的头颅滚到地上,猩红的眼球疯狂转动着,以抽搐般的声音不断高喊:「在这里!!在这里!!」在寒冷的地面上化为了灰烟。 「阿朝小姐。」炭治郎的身影出现在门边,他朝我奔来,一把将我扶起。 他的声音绷得很紧:「我们被发现了。」 那些鬼来得极快,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一般,眨眼就将旅屋围了起来。 建筑物在战斗中被销毁大半,坍塌的房梁之间露出已经快要见不到月亮的天空,我将失去手臂的队士扶到隐蔽的安全处,「刀。」他对我说,「请拿着我的刀。」 我已经很久没有握刀了。 我力气太小,从以前起就一直斩不断鬼的头颅,但我可以切下鬼的手臂、腿脚,消耗他们再生四肢时需要花费的体力。 鬼的数量太多,有三位柱在场也无法轻易脱身,那些鬼前仆后继地涌上来,仿佛拖延时间一般,为的只是将我们困在原地。 「这边!」炭治郎一把抓住我的手,不死川实弥先生和富冈义勇先生在前面开路,忍小姐紧随其后,眼见前方终于开出一条豁口,鬼的哀鸣忽然终止,空气里的尘埃停止浮动,沉重的威压像岩石一样压下,身为上弦一的黑死牟站在那豁口处,推刀出鞘。 我猛地将炭治郎按下去,凌厉的刀锋切开空气横扫而来,那攻击范围宽广得不可思议,身后的房屋发出巨船沉没般的声响,从半腰处坍塌崩裂。 不死川实弥先生和富冈义勇先生一前一后对他发起夹击,他架住从背后袭来的刀锋,轻轻一闪便避开了正面而来的角度刁钻的攻击,两人调整呼吸,再次朝黑死牟的要害砍去,这次他没有闪避,而是正面迎击,诡异的红刀刀尖挑起,急速挥向近身的两人。 空气震荡,刀与刀相交发出刺耳嗡鸣,身为鬼的黑死牟占有压倒性的力量优势,不死川实弥先生青筋暴出,富冈义勇先生咬紧牙关,最后还是被可怖的一击掀得飞了出去,落地之后就地一滚,还未来得及调整身形,黑死牟的下一刀已经携着山岳般厚重的威压扫荡而来。 忍小姐在最后一刻险险将两人推出那半月形的攻击范围,一切都在几息之间发生,实力的差距过于明显,能够行动的只有柱,而普通的队士动弹不得。 炭治郎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战斗。 我做出决定。 「继国岩胜!!」 挥刀的动作一顿,四百多年未曾被人提起的名字似乎触碰到禁忌的记忆,那个身影一刀振开围攻而来的三人,转头朝我看来。 猩红的六目凝在我身上,他极其缓慢地开口:「……你……」 他原本的打算可能是先解决在场的其他人,但他在那一刻改变了注意。 「阿朝小姐!」 炭治郎猛地扬手挥刀,踉跄着挥了个空。 眼前一花,我听到耳边响起风鸣,视野再次恢复清晰时,已经被黑死牟拎在了手里。他一手提着刀,另一手捏着我羽织的衣领边缘,诡异的六只眼睛齐齐盯着我的脸:「……你是谁?」 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因为他早就不记得那间茶屋。 「我没让你碰她,黑死牟。」 阴冷森寒的声音响起的剎那,黑死牟的手臂从手腕处整齐断裂。上弦的身体再生速度极快,温热黏稠的血液从伤口涌出,溅落到地面上的瞬间,新的手掌已经从断口处长了出来。 「……」 黑死牟后退一步,头颅微垂没有出声。 我回过神,鬼舞辻无惨凉声吩咐:「把鬼杀队的人解决掉。」 会死。 这样下去,所有的人都会死。 「阿朝小姐!!」那是呼唤我的声音,但鬼舞辻无惨死死扼着我,我无法挣脱。他将我困在他怀里,打算让我看着其他人去死。 第76页 义勇先生和实弥先生极其勉强地拖住黑死牟,我看到戴着花牌耳饰的少年试图朝我跑来,看到忍小姐敛起笑容,目光如刀锋笔直锐利。 时间好像慢了下来,我仿佛看见遥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了熹微的光线。 「……无惨。」我抬头唤他。 在他低头的那一瞬间,我扯住他的衣领,拽下我亲手挑选的那条领带,压着他的嘴唇吻了上去。 红梅色的瞳孔倏然收缩,鬼舞辻无惨的表情陷入空白,我捧住他的脸,毫不犹豫地加深这个吻,顺着微微开启的唇隙找到冰凉柔软的舌头。 在那个短暂的,千年一瞬的缝隙里,我们像彼此相爱的人一样拥吻。 他细微地抽了口气,无意识地环住我的腰。 「朝日子……」他将我的名字含在唇瓣间,含在喉咙的最深处,咬牙切齿地反覆品尝,满怀愤怒、渴望到不可思议地呼唤着那个名字。 他真想杀了我。 鬼舞辻无惨说我恨他,他又何尝不恨我。 他多么想杀了我。 他确实应该杀了我。 针剂从袖口滑到手心里,我握住冰凉的针管,趁着他失神,沉迷此刻无法自拔的瞬间,将针头对准他的后颈刺了下去。 无惨猛地推开我,微微踉跄着往后退出一步。毒素开始起作用了。 他抬头看我,竖瞳裂开,眼眸阴红。 ——我失去记忆的这一段时间,再次成为他未婚妻的这段时间,到底算什么呢。 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不可置信,看到滚烫的愤怒,看到了刻骨的仇恨……还有一闪即逝,仿佛会破碎开来的痛苦。 我脱下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向前一步。 「……你竟然……你竟然敢……」苍白英俊的脸庞爬上青筋,鬼舞辻无惨死死盯着我,淬了毒的目光像噬人的蛇。但他暂时被毒素麻痹,没有办法拧断我的脖子,也没有办法取他人性命。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居然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他。 我将戒指还给他,轻轻放到他的手掌心里。 「梦该醒了,无惨。」 太阳要出来了。 漫长的噩梦终于要结束了。 「……朝日子。」 我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奔去。 「……朝日子!!!」 ——「你去哪了?」 天气严寒,屋内烧着炭。弥久不散的苦涩药味盖过了薰香和炭火的气息,我的未婚夫坐在帐内,冷漠的语气每一个字都像结着冰霜。 「你去哪了?」 「你去神社做什么?」 「为什么离开这么久?你是不是路上去了别处?」 回来——回来—— 不许走。 那个声音充满愤怒,听起来反而害怕无比。 ——「朝日子,你到底要去哪里?」 我要去哪里? 率先消失的人是你不是吗。 一千年前丢下我的人,不正是你吗。 黎明破裂的方向,在无惨驱使下的鬼拦住了我前方的道路。我继续奔跑,一把捞起之前掉在地上的日轮刀。 我一直都斩不断鬼的头颅。一千年前,被鬼压在地上撕咬啃食时,我攥着瓷器的碎片,拼命刺它的脖子,扎得双手血肉模糊,指甲断裂脱落也没能割断那只怪物的脖子。 我攥紧血迹斑斑的刀柄,听到有人对我说: 「调整你的呼吸,阿朝。」 那个声音落在我的耳畔,好像有人站在我的身后,温柔地握住了我的手腕。 「挥刀的方法,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 耀眼的刀光像流火,划破了大雪纷纷的黑夜。 看过百遍、千遍,如祝祷之舞般温柔灿烂的刀法,我一直都记得。 「抓住她,黑死牟!!!抓住她——!!!」 好像有很多人在喊我的名字。 血液在奔涌,身体忽然变得好烫。呼吸声不断在耳边放大,视野清晰得如同水洗。我攥紧刀柄,从那只鬼扑上来的瞬间,刀尖一转,自下而上遽然一挥! 日轮刀割开坚硬的皮肤,割开可以再生的血肉,斩断森森的白骨,刀锋触到的部分像水一样分离,像积雪一样融化,咻的一声,像离弦之箭射中靶心,巧手的裁缝裁开绢布,那只鬼的头颅高高地飞了起来。 …… 太阳出来了。 金色的光芒突破地平线,大片大片倾洒下来。身体被抽去力气,我撑着刀跌坐在地。 我坐在初升的朝阳里,已经没有鬼能触碰到我了。光芒切入黑暗,漫漫长夜终于结束了。 我拄着刀,将脸贴到手背上,颤抖着忍了许久,眼泪涌出眼眶,最后还是掉了下来。 ——四百年了。 他留下的东西,他留下的刀,依然还在保护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17 13:50:25~2020-04-23 16:40: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夏悠诺 30瓶;喵了个咪 3瓶;最萌红小豆、吃柚子的橘、椋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现世·十九 关于我的事情,不知不觉间已经说了这么久了。 漫长的故事讲到这里,忽然就想中场休息一下了。 第77页 我以前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做事可没有这么有始有终。不论是诗词歌赋,还是琴棋书画,我总是丢三落四学了就忘,捧起书卷立刻就睡意上涌,能把负责教导我的女官气得眉毛都飞起来。 平安时代的女性,蚕豆似的眉毛都点得高高的,看起来确实像是要飞起来。 这么一想的话,也许我也没犯那么大的错。人的记忆真是奇妙,都过去这么久的事情了,我明明早已记不清那位女官的脸,率先跃到脑海里的居然还是那对蚕豆似的眉毛。 会上课睡着真的不能全部怪我。一千年前,大抵是人们平均寿命过于短暂的缘故,大家都是尽可能慢悠悠地活着,争取把一天掰成两天度过。 人们说话的声音很慢,走路的步伐更慢,吟歌的时候为了风雅更是慢上加慢,只有我最喜欢闹腾,是所有人中唯一闲不住的那一个。 大家都活在一倍速的世界里,只有我是那个神奇的二倍速。 直到我死去,我都没有学会慢悠悠地在那个令人窒息的京城里度日的办法。 若是将我死去时的年龄乘以二,考虑到那个年代的平均寿命,我也勉强算是寿终正寝了。 我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总以为自己永远都会是一个小姑娘。 在小孩子的世界里,时间是永恒的,如蝉噪喧嚣的盛夏一般永恒。 夏天是不会死去的。它只会在秋天来临时静悄悄地离开,下一次季节流转的时候,它又会像从未离去一般再次降临。 清澈的河水被太阳晒得闪亮发烫,斑驳的光点在树影间晃动摇曳。那种空气都要被烤到膨胀开来的味道,嘶嘶的蝉鸣在热浪中起伏的幻觉——经历过的无数的盛夏,对于人类而言,可能就是怀旧这种感情的具象化吧。 我如今已不会爬到高高的树枝上,不会提着衣摆高兴地在河里踩水花,也不再会去翻别人家的院墙,被气势汹汹的护院侍卫撵出好远好远。 我终于不再闹腾,开始理解悠闲这个词的美好。 能够慢悠悠地平静度日,我有很多人需要感谢,这其中就有我的老朋友产屋敷耀哉。 我觉得他真是一个好人,这个拥有独自院落的住所,他没有收我一分钱的房租。所谓的人美心善,可能形容的就是像他这样的人吧。 我的家和其他人的家挨在一起,大家都是邻居,平时周末会一起吃吃茶,聊聊八卦。 产屋敷耀哉没有将我的过去披露出去,除了柱级别的成员知道我的真实年龄以外,其他人都亲亲热热地叫我「阿朝」,认为我也是惨遭鬼的毒手失去家人的受害者之一。 鬼杀队的大本营用「本阵」这种杀气腾腾的词语形容并不恰当,这里更像一个大家庭,有很多人因为鬼失去了自己原先的归宿,这些人有的成为了正式的鬼杀队队员,有的成为了隐的成员,也有人亲眼见到鬼吃人的过程后,再也无法回到普通的社会中去,在鬼杀队的庇护下选择了安居此处。 从外表上来看,这里和普通的村子没有什么不同。 我的屋子在村子的南面,铺着榻榻米的房间採光良好,整洁的庭院围着竹篱,十分适合独居。 我在院子里种了一些紫藤花,希望来年五月的时候能够坐在廊檐下泡茶赏花。我还做了一大堆其他的计划,比如庭院里靠墙的一块空地,看起来就挺适合种点什么。 平静的生活像流水一样逝去。 白天的时候,我会去蝶屋帮忙照顾病人。鬼杀队的工作十分危险,忍小姐是非常忙碌的人,最近据说和珠世正在联手制作将鬼变成人的解药,我在鬼杀队闲着也是闲着,干脆拾起了过去在医馆工作的行程。 太阳落山后的时间我可以自由分配,我最近最大的爱好就是泡茶。天气稍微冷一些的时候,烤年糕也是一个十分不错的消磨时间的办法。 周末天气暖和的时候,我会坐在面朝庭院的走廊上晒太阳。 独居的好处在此就体现出来了,我不需要坐得端正笔直,很多时候会直接将蒲团当枕头,整个人毫无形象可言地躺在木地板上。 我理解了猫咪为什么会喜欢晒太阳,木地板上残留的余温,总是让人忍不住想将脸颊贴上去。 我慢吞吞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也有可能只是时间变得慢吞吞了而已。 我的幸福独居计划并没有完全实现,总是有人三天两头往我这里跑。 和上弦三的战斗中失去了左眼的炼狱杏寿郎先生尤其喜欢来蹭饭,他是喜欢热闹的人,心又温暖赤诚得像一团燃烧的火,总是生怕别人寂寞,或是过得不够热闹,每周都要定期过来贡献一下他的大嗓门。 哦对了,还有他那无底洞似的胃。 我有时候都怀疑他是在别处没吃饱,才会来我这里蹭饭。 「好吃!好吃!」 看在他会大声赞美我手艺的份上,我又给他添了一碗饭。 血缘是十分神奇的东西,但也有可能只是炼狱家的基因太强。 每当我思考起这件事的时候,转移目光,看到一同前来的炭治郎,就会不得不再次承认: 是的,血缘就是这么奇怪。 四百年前,和缘一关系最好的两人,他们的后代最近天天来我家蹭饭。 炭治郎的性格和炭吉先生一样温柔,是十分懂礼数的好孩子,来蹭饭的两人都是那种开口说三句就能把你的心脏捂得暖呼呼的类型,我根本无法板起脸拒绝。 第78页 将祢豆子介绍给我认识的时候,炭治郎有几分犹豫。除了柱级别的成员之外,他是唯一一个知道我过去真实经历的人。 被鬼吃掉的记忆,我曾经无法回首。但那只是曾经。 因为炭治郎经常来拜访,他同期的小伙伴也会来串门。我的生活因此总是十分热闹,有时候说是鸡飞猪跳也不为过。 好像有很多人担心我寂寞,或是担心我被过去的回忆追上。 我有时候懒洋洋地躺在走廊上睡午觉,一睁眼就能看到又没有敲门的炼狱杏寿郎,低头朝我露出耀眼的笑容:「整天躺着不动身体会生锈的!和我一起出门锻鍊身体吧阿朝!」 炼狱杏寿郎一点都不体谅我是个老年人的事实,戴着眼罩的青年总是精神焕发身体倍儿棒,一点也看不出来他曾经重伤濒死,差点就过了三途川。 除了作为他继子的炭治郎,和作为他前继子的甘露寺小姐,没有人能承受得了炼狱杏寿郎的地狱式训练。大家几乎怀念起他身为炎柱的时光,至少那段时间他忙于斩鬼,没有太多训练继子以外的队员。 我冷酷无情地告诉他:「我不。」 比起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或是大汗淋漓地道场里挥刀三千次,如今的我最喜欢的还是晒着暖呼呼的太阳睡个甜美的午觉。 他试图拖我起来,我干脆地抱住廊柱。 ……面子? 面子那种东西对于活了一千多年的人来说根本就不存在。 「我想午睡。」 「你已经睡了一个时辰了。」炼狱杏寿郎告诉我。 「……你是魔鬼吗?」 他拍拍我的肩膀,发出爽朗的笑声。 我拿他没辙。所有人都拿炼狱杏寿郎没辙。 就连性格最阴沉的伊黑小芭内先生,和炼狱杏寿郎在一起时态度都会软化几分。 说到这里,经过我多次亲眼验证,和甘露寺小姐在一起时,伊黑先生身上会冒出不可思议的柔化光环。 如果说伊黑先生平时像一条孤僻阴冷的蛇,那遇上甘露寺小姐时,他就变成了软趴趴的玩具蛇。 哎,这可能就是所谓的青春吧。 我坐在廊檐下,看炭治郎练习日之呼吸的的剑招。窸窸窣窣的红叶铺满庭院,干燥的叶片被剑风捲起,像蝴蝶的翅膀悠扬翩跹。 日之呼吸对人身体的负担极大,我对此有切身的体会,但穿着市松纹羽织的少年仿佛不知疲倦,每次总是练习到再也抬不起胳膊,连站立都变得吃力,甚至开始呼吸缺氧时才会停止。 日之呼吸的十二型,是要连起来使用的。 所谓的十三型,其实是将十二形构成圆环不断重复,对敌人的要害进行连续的攻击。 我一次次看着红叶在风中旋飞起舞,周而复始的舞蹈像涌动的流火,沙沙的落叶声如干燥的雨水落下。 时间静止,天空中不知何时染上晚夏的光辉。 今天的训练也到此结束。 「谢谢你。」炭治郎总是会这么感谢我。 鬼杀队的大家都是很好的人,但好奇心可能是人类的天性。偶尔,会有人问起过去的事。 打倒鬼舞辻无惨会派上用场的情报,我早就全部告诉了产屋敷耀哉。 至于其他的部分,和鬼之始祖无关、只是关于我的前未婚夫的事情,我总是会告诉那些人:「一块糖换一份情报。」 然后将收集而来的糖全部分给蝶屋的女孩子。 炭治郎的关注点不同,他总是问我:「那阿朝小姐呢?」 会陷入过去的回忆是老年人的通病,但炭治郎十分耐心,他是极好的听众。 「我相信人是为了获得幸福才降生于世的。」我在那双清澈温柔的眼睛中看到自己,「无尽的轮回是为了赎罪,这种说法太悲伤了。」 「你已经很努力了。」 表情温和的少年仿佛在这么告诉我。 他听到了我心灵深处的声音,听到了连我自己都已经忘记的声音,所以他露出笑容,对我说: 「第一世的结局不够圆满,所以这次一定要获得幸福——一定是因为这个原因,阿朝小姐才会不断作为人类诞生的。」 不是为了赎罪,不是为了付出代价。 笑容像太阳一样温暖的人,声音轻轻地问我: 「现在的阿朝小姐感到幸福吗?」 我曾经也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尽管除了身体过分健康以外,我没有任何优点——家族、容貌、谈吐、学识,不管拎出哪一个标准,我都只是勉强挣扎在及格线上下,远远谈不上出类拔萃。 不论我如何平庸,世上依然曾有人视我为珍宝。 我的母亲会将我抱在怀里,用这世上最温柔的声音告诉我: 「朝日子只要过得快乐就好。」 一千年来,一直在我心中紧绷的某根弦,忽然就那么松开了。 支撑我许久,压在我身上许久的东西消失之后,我病倒了。 有很多人来看我,大家都很紧张,连产屋敷天音夫人都特地来了一趟。 我从来没有生过重病,忽如其来的疾病仿佛要将这千年来我缺失的经历全部补上一样,医生束手无策,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体为什么突然就垮了。 但是我知道。 我没有负罪感了。 我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第79页 …… 原来生病是这种感受啊。头晕目眩,身体虚软,不要说是站起来了,连坐直都无比艰难。 我觉得十分平静。 天音夫人来探望我时,我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告诉她: 「这是最后一世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还是决定让大哥活下来了 问就是我爱猫头鹰 感谢在2020-04-23 16:40:05~2020-05-01 09:03: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安城 40瓶;夏悠诺 30瓶;布吉卡 15瓶;椋酱、ayumi 5瓶;★时光清浅べ许沵晴☆ 4瓶;喵了个咪 3瓶;木子曰、叶君酒 2瓶;西瓜芒果、宁宁紫雨、最萌红小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现世·二十 我听说灶门祢豆子克服了阳光。 产屋敷耀哉似乎很想见我一面,但我们俩现在都是躺在病床上的重症患者,真见面了对话内容也会变成连续不断的咳嗽声。 「咳咳咳。」 「咳咳咳。」 我想像了一下那个画面,炼狱杏寿郎问我在笑什么,玄关外恰好响起不轻不重的敲门声——是天音夫人来拜访我了。 杏寿郎将隔扇在身后合上。今天天气很好,天空透蓝,洒在庭院中的日光宁静温淡,挂在廊檐下的风铃恍然间能让人听到清风拂过的细响。 像白桦树的妖精一样美丽的女子摘下斗笠,微微朝我鞠了一躬。 产屋敷耀哉的计划十分疯狂,知情人不多。看起来温和雅致的一个人,安排自己和妻儿的死亡时依然冷静沉稳。 产屋敷的历代家主有预知的能力,这种能力比较飘忽,但如今出现了能实现鬼舞辻无惨夙愿的鬼,就算没有预知能力,鬼舞辻无惨接下来的行动也十分好猜:他会不惜一切手段将灶门祢豆子夺到手。 鬼舞辻无惨会亲自前来。 具体的计划已经通知了悲鸣屿先生,产屋敷的下一任家主更是很早以前就决定好了。 天音夫人告诉我,产屋敷的主宅到时候仅仅会留下他们夫妻二人和两个孩子。 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她的表情一直十分平静。我想,产屋敷耀哉的表情估计也和她差不多吧。 如今,将鬼变成人的解药已经制作完毕,天音夫人告诉我,我目前的住址不够安全。 根据产屋敷耀哉的计划和人员安排,灶门祢豆子会被转移到安全地方,由已经退休的炼狱先生、宇髓先生、和鳞泷先生负责守卫的工作。 至于我呢,我可能也得搬个家。 一个病重的人不要说是搬家了,连围着庭院走上一圈都十分困难,所以炼狱杏寿郎到时候会跟着我。 我替他感到可惜。决定鬼杀队和鬼舞辻无惨千年宿命的大决战,他居然要留下来照看病人。 「请不要这么说。」 我猜到了他会这么说。 「炼狱杏寿郎。」 他低头看我。 他现在知道了产屋敷耀哉的计划,但还有许多人不知道:产屋敷耀哉打算将自己和妻儿一起炸死。这个人甚至预料到了,这么做也许只能稍微拖住鬼舞辻无惨,并不能对他造成实际意义上的伤害,但他还是决定这么做,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 鬼杀队的王牌是珠世小姐和忍小姐联手制作的解药,要让这张王牌发挥效应,甚至摆到和无惨对弈的棋桌上,就需要付出无数人的心血和性命。 人类这种生物十分脆弱,寿命短暂,而且力量微弱。 「你在难过吗?」我轻声问他。 青年置于膝头的手攥握成拳,他那么憧憬那位主公,就算身经百战,说到底也不过是二十岁的年纪。 他缓缓松开手:「……不。」 炼狱杏寿郎是像燃烧的火焰一样明亮的人,那股光芒有时候十分温暖,并不会让人觉得炽热滚烫。 「正因为脆弱,正是因为会逝去,所以才显得无比珍贵。」 「无论是老去或死亡,都是人类这种短暂生物的美。」 我感到自己露出微笑。 「是吗。」 我抬起手,青年有些不解,但还是好脾气地低下头来。 我轻轻碰了碰他英气的眉毛。 「哎,果然像燕子的尾巴一样呢。」 人类只有一次活着的机会,也只有一次死亡的机会。 产屋敷耀哉是个奇怪的人,这将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面对死亡,但他表现得十分从容,好像他早已继承了产屋敷历代家主的死,又仿佛从他诞生的那一刻起,就一直与死亡的宿命为伴。 与死亡为伴,註定早逝的一生——这是多么熟悉的形容啊。 那原本是鬼舞辻无惨第一世的宿命,但他挣脱了这个桎梏,将诅咒转嫁到同一血脉的族人身上。 一千多年的时间,他保持着长生不老,作为代价,他的族人则承受着早逝的血咒。 对于被病痛折磨已久的产屋敷耀哉而言,死亡可能是种解脱。 鬼舞辻无惨不同,他不要解脱,他拒绝死亡。就算被可怕的病痛折磨了他作为人类的大半辈子,这个人也从未妥协。 我见过他发病时的样子,那骇人的模样经常吓得旁人不敢上前。 我从没见过那么多的血,也没见过人在陆地上露出溺水挣扎的表情。他的肺部供不上氧气,剧烈咳嗽时,咳嗽的频率过于激烈,他无法呼吸,用青筋暴突的手紧紧抓着我的背。 第80页 我痛极了。但我不能放手。因为我是浮木,浮木不能被溺水的人一起拽入水底,必须要有一方浮起来才行。 必须要有一方,在这种时候牢牢地扎根在现实里才行。哪怕我除了紧紧地抱着他以外什么都做不到,哪怕身体永远健康的我连理解他的痛苦都做不到。 那个时候,我想成为树,成为能够支撑他人,遮天蔽日的树。 但一个除了爱以外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能做到什么呢。她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我想,鬼舞辻无惨一定很讨厌我。 成为强大而永生的鬼之后,他一定厌恶我厌恶得不得了,巴不得我原地消失。 因为这个人最狼狈,最卑微,苟延残喘时的模样全部被我看了个遍。 当年那个宅邸里的人,当年的所有人,现在都已经不在了。千年前的人事皆化为过眼云烟,只有我和他还活着。 记得鬼舞辻无惨还是人类时候的事情的人,也只剩下我了。 现在我快要死了。我终于快要死了,也理解了病痛的折磨究竟是为何物。 我躺在陌生的房间里,外面的夜色漆黑一片,静得仿佛要下雪,似乎随时都会飘起雪花。 我知道纠缠千年的宿命会在今晚迎来结局,所有人都精神紧绷。 「我们会营造出您已经死亡的假象。」 离去前,天音夫人俯身在我耳边轻语。 产屋敷耀哉是个好人,她的夫人也是好人,关于假死这件事都要提前过问我本人的意见。 我其实并不介意在计划中一起被炸死,这件事情操作起来也足够简单,将我在决战当晚转移到产屋敷的宅邸即可。 天音夫人摇了摇头,嘴角轻弯。 她笑起来的时候真好看。 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到产屋敷的家主时,四百多年前的战国时代,他的夫人伴在他身侧,默默支撑他病弱的身躯。两人仿佛共生的树和藤蔓,没有过多的言语,却那般理所当然地密不可分。 那般,理所当然地密不可分。 黑暗中,烛光如豆。 炼狱杏寿郎将日轮刀置于身侧,神情专注地坐在门边。 夕阳西下,我最后见到的,是天音夫人逐渐远去的背影。 那位白桦树的妖精一般美丽的人,现在估计已经和丈夫孩子一起殒命于漫天的大火。 她的这一生幸福吗? 我想起她的笑容,安下心来。 产屋敷耀哉一定很爱她。 他们一定彼此相爱。 长夜漫漫,我聆听着窗外的寂静,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陷入了遥远的梦境。 梦境里是盛夏,空气热浪滚滚,蝉噪绵延成线。 我衔着柿饼,避过迎面而来的牛车,御帘后的人发出小小的惊呼,嘎吱嘎吱的声音,车轮碾过地面扬起干燥的尘土。 我钻进巷子里,七拐八拐熟门熟路地穿过条条街道,来到围着高高院墙的宅邸外,三步并作两步往前一跃—— 完美落到绿荫浓密的枝头。 时间是晌午,庭院里的池塘被太阳晒得发烫,空气里沉淀着萎靡的花香。 周围没有什么侍卫,我吞下柿饼,哧熘一下从树枝上滑下来,滑到庭院的里侧。 竹帘后影影绰绰坐着一道身影。我每次来偷看他的时候,他都在看书,聚精会神、全神贯注,许久才偶尔翻一下页,鸦羽般的睫毛微垂,优雅端庄的模样是我一辈子都模仿不来的。 「你每天都在做些什么呀?」 我经常在他身边打转。 但就算这么问,对方也不会回答我。 我偷偷从长廊的另一侧绕过去,专心读书的人忽然抬起眼帘,仿佛早就知道我在那里似的,红梅色的眼眸毫无波动。 「你……」 「我不叫「你」,我有名字的。」我努力挺起胸膛。 少年轻嗤一声:「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微风拂过庭院,枝头的夏花落进池塘,噗通一声,破开少许细碎涟漪。 「……朝日子。」 盛夏的太阳十分厉害,晒得我脸颊发烫,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我告诉他。 「你可以叫我朝日子。」 「……」 「……阿朝。」有人轻轻推我肩膀,「快醒醒。」 朦胧的烛光中,清晰起来的是炼狱杏寿郎的脸。 他看起来十分紧张,嘴角紧抿,表情相当严肃。 天际出现破晓的徵兆,窗棱上落着传令的乌鸦。 「鬼舞辻无惨找过来了。」 我愣了许久。 杏寿郎弯腰将我抱起来,既然位置已经暴露了,我们不能久留。 他带着我钻入山林,朝着远方疾奔,笔直的树木拔地而起,黎明的光像金色的线一样落进寂静的群山。 我觉得胸口有些难受,病重的人估计经受不起颠簸,杏寿郎努力放缓脚步,腾出一只手来帮我顺气。 「阿朝?你还好吗,阿朝?」 我可能明白产屋敷耀哉为什么要将我和祢豆子分开转移到不同的地方了。 鬼舞辻无惨可真是倒霉。 他最后压错了注,本想找到能克服阳光的鬼,结果却跑到了我这里。 天要亮了,天马上就要亮了。我已经看到破开黑暗从群山后升起的朝阳。 第81页 他这千年的一梦,最后还是成为了泡影。 「阿朝?」 我闭上眼睛。 「带我去吧,杏寿郎。」 他没有回答我。 于是我不得不再重复一次。 「带我去吧,杏寿郎。」 鬼舞辻无惨选错了地方,这里没有高大的建筑足以遮蔽阳光,空旷的山野逐渐被日出的光芒照亮,他无处可避,周围的鬼杀队队员也不会允许他这么做。 他已经完全变成了怪物的模样,白色的长发落到背上,他的全身上下覆着长满獠牙的口,双方都伤痕累累,摇摇欲坠地进行着最后的死斗。 在太阳完全显露出来的那一刻,怪物之躯被日光灼烧。纠缠千年的宿命,结局落定。 「……朝日子——!!」 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他确实在喊我。 「朝日子——!!!」 鬼舞辻无惨快要死了,所以他在找我。 我推开炼狱杏寿郎试图扶住我的手,周围的人没有拦我,所有人都奇怪地安静下来,声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 走向那个唯一的,似乎在愤怒不甘,仿佛在绝望泣血的声音。 鬼舞辻无惨的身体被烧焦之后不断化为灰烟,他只剩下半截身体了。 「无惨。」 他终于看到我了。 我向他伸出手,也可能是他先死死抓了上来,但他要消失了,所以是我握住他的手。 「别害怕。」 我轻声告诉他:「死亡这件事,一点都不可怕的。」 我的未婚夫是个胆小鬼。 他一直,都是一个胆小鬼。 作者有话要说:  考虑了很久朝日子会不会去见无惨最后一面。 最后还是得出结论:是的,她会。 她一定会去。 感谢在2020-05-01 09:03:12~2020-05-05 22:46: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饼一枚 30瓶;(≧▽≦) 胖第 20瓶;vivi、小星星的痴汉 10瓶;赤空鹤凛、婆婆、ayumi 5瓶;乔乔 4瓶;学习使我快乐 3瓶;叶君酒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大结局 天气温暖的时候,我的未婚夫会坐在廊檐下眺望庭院外的远方。 他身体不好,不能久坐,我会让他靠在我的膝头,小心翼翼用手指梳理长而卷的黑发。 乌黑流丽的捲发从指间散溢开来,盛夏的午后总是漫长得接近永恒。 绵延起伏的蝉鸣仿佛要被太阳烤化,枝头的夏花片片剥落,时间在那一刻被拉得很长很长,在记忆力烙印成不会褪去的痕迹。 我拂开散落到苍白脸颊上的黑发。我的未婚夫脾气不太好,随着病情恶化性格愈发糟糕,但偶尔,当他将头靠在我的膝上休憩时,这个人会像猫一样难得安静下来。 微风拂过,树影簌簌摇曳。 我轻声唤他的名字: 「……无惨?」 「无惨?」 他微微睁开眼睛看向我时,眼里偶尔会映着仿佛从树影间筛落的碎光。 …… 鬼舞辻无惨死死抓着我的手,灼烧的焦痕从背嵴蔓延到肩膀,从肩膀燃烧到手臂,伤痕累累的身躯逐渐皲裂粉碎。 我让他枕在我的膝头,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质问我,但他正在不断消失,尖利的指甲还没嵌入我的手腕,就已经在日光的照射下化为了灰烬。 我垂下眼帘,听见他咬牙切齿地对我说: 「……为什么?」 他没有时间了,所以他只能问我一个问题。 鬼舞辻无惨盯着我,眼眸血一般深红。 「你当时为什么要去?」 一千年前,以惨剧落幕的婚宴,我为什么会去? 「……和你当初将那只鬼派过去的理由一样。」 我温和地告诉他。 宴会的宾客中有人散布关于鬼舞辻无惨的下落的流言。 「我想见你,所以我就去了。」 他怔住。 殷红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汹涌而来,那似乎曾经是在他心底生根腐烂了千年的问题,如今他终于得到答案了,他看起来没有获得分毫的释然。 鬼舞辻无惨怎么可能会有哀恸这种情绪呢。 我碰了碰他的脸颊,苍白英俊的脸上已经没有愤怒的表情了。他似乎很想对我说些什么,我摇摇头。 「已经够了。」 我觉得内心宁静无比,空旷豁达如晨光中的平野。 「我放过你了,无惨。」我笑着告诉他,「所以我也终于放过自己了。」 终于,能够说出来了。 「等你在地狱里赎完了自己的罪孽,如果真的有来世,下次就作为健康的普通人出生吧。」 灼烧的痕迹蔓延到他的脖颈处,他的身躯已经化成灰烬,只剩下头颅。 「不用害怕阳光,也不用惧怕如影随形的死亡。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像这世间大多数的普通人一样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找一个适合你的人和你一起共度余生。」 而我呢。 如果真的还有下辈子,我可能不会再去翻别人家的院墙。 我不会再揣着礼物去见体弱多病的少年,我不会将头轻轻靠在某个人背后,抵着他的肩胛骨闭上眼睛。 第82页 我也许会再次度过许多个盛夏,但不会再有人枕着我的膝头,我也不会再轻声哼着歌谣,一遍遍用手指梳理他漂亮的黑发。 「……不。」鬼舞辻无惨突兀地打断我,忽然暴躁阴郁起来。 「不可以。」他喘了口气,嗓音急促暗哑,「我不允许。」 阴红的眼眸执拗地、长长久久地凝视着我,他不肯移开目光:「如果真的有来世……」 「如果真的有来世……」他从喉咙深处发出声音,「只会是……只会是……」 那道声音戛然而止。 一千年的灰烬,缓缓消散在初生的太阳底下。 永恒的瞬间过后,寂静从世界剥离。 我听到周围的人群中传来喜极而泣的欢呼,有人刀鞘落地,跪在地上抱着同伴嚎啕大哭。 阳光下,有什么东西留在灰烬消散的地方。 我回过神,拾起那细微闪烁的光芒。 ——是一对戒指。 …… 只会是……什么? …… 「只会是你。」 …… 下雪了。 我躺在烧着火炭的屋内,有很多人在我身边。 这个世界上已经不需要鬼杀队的存在了,脱去队服的人们围绕在我身侧,我看着木质的天花板,觉得身体好轻好轻,浸在骨髓里的疼痛仿佛都融化消陨,迟缓的呼吸也不再令人难受。 没有人问我为什么不愿意再活得久一点,没有人请求我战胜病痛。大家都十分通情达理,没有人强迫我苟延残喘,延续已经足够漫长的岁月。 这些人理解生命的贵重,所以也尊重死亡。 道别之后,屋内的人们一个接一个悄无声息地离开,炼狱杏寿郎是最后离开的人,留在我身边的只剩下戴着花牌耳饰的少年。 我吃力地抬起手,温暖的掌心立刻接住了我的手背。 微微低头看着我的人,眼眸清澈温软,柔软的发梢染着炭火般明亮温暖的颜色。 我恍惚起来。 「阿朝?」 那个人轻轻歪头,有些不解看着我伸手摸向他的耳饰。 我抚摸着日轮纹样的花牌,小声说: 「我很努力了。」 在你离去以后,我一直都很努力。 努力地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晚上睡觉,在没有你的世界里,一个人努力地度过漫长的无数日夜。 「……后来呢?」他轻声问我。 后来? 我眼前出现爬到树上的小姑娘,出现狭窄却温馨的长屋,瀰漫着草药味道的医馆。我看到铁皮的电车,看到江户的街道拉起电线桿,看到建筑物拔地而起,听到咖啡馆的门被客人推开时,铃铛摇晃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看到珠世小姐的脸,看到对我横眉竖目的愈史郎,看到爽朗大笑的炼狱杏寿郎,还有握住我的手带着我在危险的黑夜中奔跑穿行的灶门炭治郎,他有着和你一样温柔的眼神,像太阳一样散发着温暖的光辉。 后来的我有了家人,遇到了朋友,得到了无数人的帮助。 「太好了。」他露出放心的神色,「你听起来过得很幸福。」 我笑起来,似乎有湿意涌上眼眶。 「我已经度过了很好的一生。」我轻轻说。 「你要带我走吗?」 「你愿意带我走吗?」 「……当然。」 那个人小心翼翼地握住的手,他将额头抵在我的手背上,声音似乎含着哽咽。 「请好好休息吧,阿朝小姐。」 我满足地闭上眼睛。 我已经不再痛苦,沉重的身体变得无比轻盈。 迎面而来的风拂过脸颊,我似乎又变成了一个小姑娘,再次睁开眼睛时,我的眼前出现绵延起伏的山谷,白色的荻花漫山遍野,天空又高又远,蓝得像一场久远的梦。 但我知道这不是梦。 跑下山坡时,哗啦啦的风声拔地而起,金色的海浪翻涌而来,飘飞的荻花丛中站着一个身影。 我朝他跑去。我知道他会等我,他一直都在等我—— 我穿过金色灿烂的山谷,穿过荻花在风中歌唱的山坡。 我朝他跑去。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有特别想看的番外,大家可以在评论区流言,我会考虑的√ 非常感谢一路陪伴这个故事的人,你们都是我的宝物。 深鞠躬。 感谢在2020-05-05 22:46:08~2020-05-06 12:36: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伊吕吕 56瓶;小星星的痴汉、婆婆、烁 5瓶;赤空鹤凛 4瓶;fu° 2瓶;生当咸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平安·一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决定先写这个番外了 朝日子重生到无惨出生那年,核心内容是把无惨养成正直的青年【x 鬼舞辻无惨据说出生在寒冷的冬天。 他这个人不怎么喜欢提起自己的过去,宅邸内的侍女们则对当年的事讳莫如深,因此我一直都不知道那一年发生了什么。 我随着引路的侍女穿过熟悉的长廊,穿过倒流的千年时光,来到布置着几帐和屏风的房间之外。浅淡的幽香随衣料窸窣的声音传来,端坐在御帘后的女性身形朦胧,不难看出腹部隆起的形状。 第83页 距离鬼舞辻无惨的出生还有三个月。 重活一世,忽然回到平安时期的京都,我不止身份变了,时间也往前重置了。 年满十四时,我进入内药司成为学徒,这基础药理还没学完,就被典药寮的上司布置了新的任务。 说实在的,我没有太多照顾孕妇的经验。 我老老实实地伏在地上,贵族家的地板比较好跪,由于好歹是宫里派来的,我可以跪在御帘外,而不是匍匐在碎石遍地的庭院里。 我一板一眼地回答着那位贴身女官的话,十分认真地开着小差。怀孕的夫人一言不发地坐在薰香缭绕的帘帐后,从始至终都没有出声询问我的名字。 御产所在宅邸的北面,是特地准备的房间,房间里清一色都是白色,包括几帐和屏风,我一直不太能理解这种风俗。 我的任务不是对产屋的布置评头论足,接下来的三个月内,我忙着改善夫人的饮食和生活习惯,发现要让这些贵族多运动就和要他们的命——不,就像要剪掉贵族女子的长发一样困难。 平安时期的人平均短命是有原因的。 从饮用水说起,这个年代的人对细菌没有概念,贵族们常年窝在家里,运动量少得可怜,至于饮食,因为佛教的影响,贵族们的蛋白质来源几乎全靠腌渍的鱼类和贝类,对于维生素的摄取严重不足。 食材贫瘠不说,而且还不好吃,连酱油都还没有普及,黑砂糖直接没有,少得可怜的甜味全靠煮甘葛提取。 要多喝热水,多运动,多出门晒晒太阳,可以的话,最好打点野味,给自己加餐。 这些简单的事项好说歹说都没有用,宅邸内的侍女们觉得我是怪人,我也觉得她们是怪人,这是多么熟悉的画面,我几乎都要以为时间倒流了,问题是鬼舞辻无惨还没有出生。 我最后只能面无表情地追在负责膳食的侍女和僕役身后,每天提醒他们三百次喝水之前要煮开,菜式要多换点花样,给孕妇补补身体,最好打点野味,什么野鸡野鸭斑鸠,只要长翅膀,只要能飞能嘎嘎叫唤,都比每天的盐渍河鱼好。 典药寮的医师时不时会拜访,摸个脉问个诊,偶尔开点没什么用的药方。 孕妇需要多走动,不能一直躺着静养,我说。 但是没有人听。 本来就虚弱的人若是一直躺着,接下来只会越来越虚弱。我大声抗议。 但是没有人听取我的意见。 于是我拿起比我本人性命更加贵重的茶具,狠狠往地上一摔,啪的一声,碎片四溅,众人的目光终于转了过来。 他们的目光里带着惊诧,带着不敢置信,仿佛看见野生的动物跑进人居住的房间。 平安时代的女性,甚至不能歇斯底里,真是何等无趣。 我等着侍从将我押下去,等着旁人怒斥我「大胆!」。 别人若是骂我,我就骂回去,让他见识一下我在江户的长屋里住了这么多年从五湖四海学来的脏话。 我在脑海里模拟着即将到来的骂战,像战斗的公鸡一样抖擞着蓬起羽毛,御帘后传来轻轻的一声笑。 我没有被砍掉脑袋。 「你叫什么名字?」那个声音慢慢地问我。 「……阿朝。」我垂下眼睛,告诉她,「朝阳的朝。」 鬼舞辻无惨的生母是一位漂亮到让人过目难忘的人,她对腹中的孩子满怀期待——这将是她的继承人,是她权利的基石、野望的火种,整个家族延续兴盛的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肚子里。 她觉得我很有趣,但并不信任我的医学知识。一个内药司的女学徒,怎么可能比典药寮的医师更加博学。因此,我每天的任务就是陪夫人说话,像逗趣的鸟儿一样供她解闷。 她没有离开过京城,甚至没有离开过这亭台水榭圈住的一方天地。她喜欢听我讲关于外面世界的趣闻,若是心情难得愉快,甚至会愿意问我想要什么。 「阿朝,你想要什么?」夫人总是会这么问我。 身为合格的下属,合格的陪聊对象,我会告诉夫人,她能健康平安地产下继承人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当真?」 「当真。」 我从神社求来了护身符,到比叡山的佛寺烧了香。 这些事情其实并不需要我操心。到了生产的那一日,念经的高僧、祈祷的神官、跳舞的神婆,这些灵媒人士将御产所外的空间围了个水泄不通,嗡嗡不决的声音吵得人神志昏沉。 平安时代的女性生产不易,一脚踩在鬼门关上随时都会归西,生产时流出的血水被视为污秽,伴随死亡还有被饿鬼附身吸食生气的风险。 生产是生与死的交界线,御产所的里和外是两个空间。 御产所里的产妇和侍女一身白衣,白色的衣裳被鲜血染红,等在外面的家属亲眷躁动不安,妙法莲华经的念诵声和神婆挥舞的金属器响在一起,间或伴随着产妇悽厉的惨叫。 血水一盆一盆地端出去,夫人腹中的胎儿始终没能生下来。她紧紧攥着从房樑上垂下来的长绳,每一次惨叫仿佛从肺部深处挤出,好像痛苦本身从人的体内钻出来。 周围的人们乱作一团,空气里充斥着苦涩的药味和黏稠的血腥,漫漫长夜由裹着油脂的松枝火光照亮,烧黑的经文被风吹起,一点一点化作散落的灰烬。 第84页 寅时。 血淋淋的胎儿终于从夫人体内滑出。 白衣染血的产婆急忙将胎儿接起,抱到烧好热水的木盆中。 御产所外,僧侣在念诵经文,神婆在驱赶饿鬼,那些声音逐渐倒退、消隐,由震耳欲聋变得低如絮语,最后完全止了声息。 那个孩子没有哭。 他为什么不会哭?他怎么可能不会哭呢? 夫人抬起惨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周围的侍女捂住嘴巴,清洗完胎儿身上血迹的产婆迟疑着,颤巍巍地转过头来。 夫人张了张口,脸上的肌肉抖动着,露出仿佛要尖叫,仿佛想要愤怒大喊的表情。 但最后,她的肩膀慢慢垂下来,整个人变得僵硬。 夫人仰头注视着虚空,眼中的神色逐渐灰败黯淡,像被雨水打落,被积雪压垮的花那样,鲜研的色彩褪得一干二净。 「……夫人。」产婆小心翼翼地向前膝行,「这……?」 夫人的眼珠子没有转动:「你知道该如何处理死胎。」 庭院里念经的僧侣还在,但他们现在要念的经文可能要换一换,改而超度亡灵往生。 夫人抬了抬手,她的贴身侍女低着头,向前膝行。 「不,不可能。」有人开口这么说。 死寂一片的御产所内,周围的人朝我看了过来。 夫人闭上眼睛,仿佛不想再见到什么,虚弱沙哑的声音朝着地面下沉:「这是个死婴。」 她示意侍女将那小小的一团拿走火化。 鬼舞辻无惨若是有健康的身体,命运就不会重复。 鬼舞辻无惨若是没有天生体弱罹患绝症,他就不会在未来成为杀人如麻的刽子手。 但是还有更加简单,更加直接,能够轻而易举改变命运拯救无数人的办法。 只要一开始不出生就好了。 只要不让这个人降生于世就好了。 时间凝滞,我看着那位侍女,看着命运伸出改变的手,眼看着就要抱起僵冷不会动弹的婴孩,将千年的宿命逆转。 「啪——」 我打掉那只手,一把抱起裹在布团里的婴孩,转身就跑。 侯在御产所外的人们,待在庭院里念经祈祷的僧侣神官,所有人都被我吓了一跳。他们瞪大眼睛,像看着被饿鬼附身的疯子,不顾一切地往外奔逃。 「抓住她——!」我的身后传来愤怒而不敢置信的声音,那些声音聚集到一起,凝汇到一处,像蜂群倾巢而出。 宅邸里接连亮起火把,护院的侍卫集体出动,这可能是他们职业生涯里遇见过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主母身边的侍女抢走了死去的胎儿,朝着大门的方向疯跑。 我觉得我可能真的是被附身了,血液在心脏处涌动燃烧。但我不是普通的疯子,我是熟悉地形,熟悉这宅邸里曲曲弯弯的一切的疯子。 我掠过长廊,穿过黑暗的中庭,前门被堵住了,我就往后门跑,后门被人拦截了,我就往院墙上跳。 银色的月亮高高悬在漆黑的夜空之中。 举着火把的人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尖锐的武器从身后勾住我的衣摆,我终于摔下去,磕到坚硬的地面上时,勉强侧过身子,让肩膀先撞了上去。 咚的一声闷响,从身体内部传来的声音盖过其他所有声音。 地面很冷,我埋下头,半边身体疼得失去知觉,冰冷的刀刃抵上脖颈,有什么冰凉的东西飘落到我脸上——下雪了。 …… 这三个月来,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去想。 从重生的那一刻,重回到这一世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要多想,不要思考。 去做事,去学习,去忙碌起来。 被赋予了任务,就尽力去完成。这三个月来,费尽心神,尽心尽力,我像跳樑小丑一样拼命努力。 但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这般努力? 因为我希望这个人能健康地诞生下来。 ……这次作为人出生,就不要再变成鬼了,不要再去伤害别人了。 请健健康康地生下来吧。 生下来,生下来,请一定要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很长又极其短暂的停顿后,黑暗的寂静中,一道微弱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从我怀里传了出来。 我一开始以为是我的幻觉,那个声音极其微小,不凝神细听根本无法捕捉,但断断续续的哭声逐渐清晰,周围的人明显顿住了。 我睁开眼睛,推开搁在我脖子上的刀,踉跄着一骨碌爬起来。 「他在哭——!」我朝所有人,朝世界大喊。 我抱着布团里的婴儿,语无伦次地不断重复:「快看,他在哭。他没有死,他还活着。他在哭。」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重生,不知道为什么要让一切重来一遍。 冰冰凉的雪花从夜空中飘落,但我朝命运仰起脸。 「快看啊,」我哽咽着说,「他没有死去。」 第40章 平安·二 活的年数久了,并不代表人会变得十项全能。 有一句伟大的谚语说过,养育一个孩子需要举全村之力。 人类的婴儿和野兽的幼崽不同,刚出生的时候软弱无力,完全没有自保的能力。从学会走路,到开口说话,直到能够完全独立,至少有十几年的时间,人类的孩子都需要在他人的照料和保护下成长。 第85页 就算是鬼舞辻无惨,刚出生的时候和其他幼儿也没有太大区别。 我趴在木地板上——平安时代还没有榻榻米——以后会成为鬼舞辻无惨的孩子裹在柔软的被子里,安安静静地躺在我的脸颊旁边。 我们的视线一起沿着房梁游向廊檐,又沿着廊檐飘向庭院。 他在看着哪里? 我试图从新生儿的角度出发。 廊檐下繫着我挂上去的瓦片,风吹过时会发出玎玎珰珰的声响。 宅邸里的侍女不明白我这搞的是什么,说实在的,我也不太确定,自从夫人分娩的那一晚之后,这个宅邸里的人好像都对我有了新的认知,我想做的事情只要不过分出格,基本上没人拦阻。 这大概是夫人的授意,或者说,是她对我微妙的补偿。 生产之后,夫人的身体一直十分虚弱,贵族女性不需要亲自餵养孩子,那些琐碎的事情自有乳娘和侍女操心,她因此鲜少露面,在这个诺大的宅邸内几乎成了隐形人。 「玎珰——」 仲春,庭院里的樱树开得正烂漫,飘飘洒洒似漫延的云霞。 午睡的时间,他好像并不打算睡觉。于是我抱着那孩子,带他站到樱花树下。 「看,这是樱花。」 我随手一指,然后转向朱桥下的池塘,池塘里游曳着五彩斑斓的金鱼,拖着长而艷丽的尾巴,在清澈的池水中像在天空之境里飘动。 「这是金鱼。」 我点了点水中的倒影。 「这是云。」 灿烂晴朗的春日,雪白的云朵像花一样缀在水面上,和飘落的樱花相映成趣。 「你认得自己吗?」 这个问题可能难度比较大,他最近才学会翻身,距离拥有自我、认识「自己」这一概念,估计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这是树,这是围墙,这是走廊,这是你的房间。」我仿佛在和自己说话。 「那个很高很远的东西,叫做天空。」 裹在布团里的孩子安安静静,鬼舞辻无惨是一个很好带的孩子,除了到饭点的时候哭一哭,闹一闹,平时他就睁着红梅色的眼眸,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周围的世界。 我不知道该说他是乖巧还是敏感,对于求生的本能,他确实有种近乎直觉的反应。 一般来说,人类的幼儿喜欢看到人的脸,喜欢听到人的声音,和人进行互动。 我仔细观察过,发现这个孩子对周围的人并没有太热络的反应。 本来应该是同类,所以会产生兴趣的人类,对这孩子来说和房间里的物件好似并没有什么不同。 与其盯着别人的脸,这个孩子更愿意看我衣服上的色彩和花纹。 不会对周围的人做出讨喜反应的孩子,理所当然地,没有收穫人们的喜爱。 这个孩子五岁的时候,夫人依旧闭门不出,常年待在寝殿里调养身体。他已经是可以自己走动的年纪,我缀在他身后,他走三步我走一步,路过中庭的时候几位侍女窃窃私语的声音飘了过来,影影绰绰的身形隔着竹帘看不真切。 「……可怜的夫人,如果不是因为那孩子……」 「如果是健康的继承人倒也罢了,偏偏又是那副模样……」 「死而复生是真的吗?这世上怎么会有……」 「嘘。」 竹帘后的身影隐入室内,窃窃私语的声音如水面的涟漪,微微一晃便消失不见了。 那孩子当时什么都没说。 晚上将要歇下时,他忽然出声唤我: 「阿朝。」 我放下火箸,炭盆里的火光从灰烬的缝隙里透出光亮。黑暗的房间里,光影匍匐在四角,他又唤了我一声,我绕过几帐,来到他身边,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没有发烧。 「怎么了?」 他现在又不出声了,只是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捏住我的衣角。 「哎,」我笑道,「你都几岁啦,还要人陪你睡觉吗?」 我以前对照顾幼崽的辛苦没有太多体会——收养荻子的时候,她已经是能自己从人贩子手中逃跑的年纪——忽然要一天二十四小时照顾软趴趴的新生儿时,刚忙起来那阵确实够呛。 鬼舞辻无惨生来体弱,小时候经常发烧,我想了各种办法帮他调养身体,从日常的饮食到生活习惯,总算将他养得健康了一点,明年就可以和同龄人一起去宫内进学了。 我在他的身边躺下来,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 「你有什么想问的?」 如果我不主动这么问,他能一直憋到天荒地老。 红梅色的眼瞳瞥了我一眼,然后又瞥了我一眼。 我拨开落到那孩子脸颊边的黑发,听见他慢慢地说:「我不喜欢那几个侍女,能把她们逐出去吗?」 「……为什么这么说?」 「我是母亲唯一的孩子,」那个孩子以理所当然的语气复述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话语,「我有这个权利。」 我顿在那里。 「背后说人坏话确实不对。」我斟酌着词句,夜里可能是有点冷,寒意黏附到皮肤上,我把被子往上扯了扯,盖到他的下巴处。 那孩子看了我一会儿,红色的瞳孔像珊瑚玉一样漂亮。 「算了。」他说,「就算逐出去了也没什么用。」 他闭上眼睛在黑暗中睡着了。五岁的孩子脸庞十分稚嫩,但他阖着眼帘的模样,依稀可以看出以后的轮廓。 第86页 鬼舞辻无惨在宫内进学的过程中表现得十分出色,不论是诗词歌赋还是四书五经,他都远远甩下同门一大截,很快得到了各方面的赏识。 他的人生轨迹开始和我认知中的重叠,随着年数的增长,其他人开始渐渐遗忘他出生那一年的异常,宅邸内的僕从和侍女对他恭敬有加,他虽然还未行元服之礼,举手抬足间已经隐隐有宅邸主人的派头。 十二岁那年,卧病在床多年的夫人溘然长逝。在宫中进学的这些年,鬼舞辻无惨学会了摆出温和亲切的模样,风雅俊秀的少年郎在母亲的葬礼上表现得十分哀伤,我是宅邸内的侍女,和其他人站在他身后较远的地方,在焚烧经文的薰香中,看灰烬乘风而起,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夫人去世后的第二年,鬼舞辻无惨举行了元服之礼。 时间这种东西,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 我帮他系上外袍,束起海藻般乌黑浓密的长捲发。隆重的场合,我并不会在场,也不会亲眼见到他被社会承认为成年人的瞬间。 「走吧。」我拍拍他的后背。 身着正装的鬼舞辻无惨穿过长廊,僕从侍女们无声地弯下腰来。我目送着他掀开御帘上了牛车,心里说不上有什么感觉,可能就和下雨时的湖面差不多吧,涟漪很轻,但余韵绵长。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外的走廊上有人在那里等我。 「你找到那位医师了吗?」 风尘僕僕从京外归来的侍卫摇了摇头。 平安时代的医疗资源十分贫乏,典药寮的医师只为贵族问诊。我在宅邸内待了这么些年,时常会帮其他僕人看病抓药,大家虽然依然觉得我怪异,对待我的态度却温和不少,在夫人去世后,俨然有将我当成宅邸的管家看待的趋势。 侍卫的名字叫八兵卫,家里父母双亡,和妹妹相依为命。我几年前治好了她妹妹的风寒,在那之后他一直想报恩,我正好想要找到当年的那位医师,就将寻人的委託交给了他。 可惜的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毫无所获。 如果事态依然按照我第一世的时候那样发展,鬼舞辻无惨会在一年后染上绝症。 「我知道了。」我放平心态,「辛苦你了,你先下去吧。」 这些年来,我做得最好的一件事,就是学会了放平心态。 发现这一世的轨迹和我的第一世重合越来越多的时候,我表面上稳得不行,实际上恍惚了好久。 我以为我是来矫正命运的,结果命运自己把自己给掰回去了。 后来我学会了:如果心态无法放平,那就先试着将自己物理放平,在地上咸鱼躺一会儿,总能找回心理平衡。 我躺在硬邦邦的木地板上,终于躺够了,重新坐起来,来到梳妆镜前理了理头发。 待会儿鬼舞辻无惨回来了,我还得去宅邸的大门口迎接他。 我该对他说什么? 恭喜你,终于成年了。 可惜我的责任还没有结束,肩上的担子也还不能放下来。 元服之后,就是成年人了,既然是成年人了,就该准备娶妻了。 平安时代大家都是早婚早育,说起来的话,鬼舞辻无惨出生的那一年我十四岁,以这个年龄差,我都可以勉强当鬼舞辻无惨他爸了。 当然,这并不代表我希望鬼舞辻无惨叫我一声爸爸。 我看着铜镜中的倒影,倒影里的人保持着十八岁的模样,同样平静地看着我。 我的时间静止于十八岁那年,在那之后,不论光阴如何流逝,我的容貌都没有改变分毫。 如今还能勉强用各种藉口搪塞过去,但如果再过十年,二十年,我可能就要被当做妖怪抓起来物理超度了。 在被物理超度之前,我希望能解决鬼舞辻无惨身上的诅咒。只要他不染上绝症,或者染上绝症后一气之下把医生砍死,后面那糟心的一千年就不会发生。 我觉得我之所以会重生,就是为了阻止这命运的轮回。 等我实现了这个目的,把该解决的都解决了,也就差不多到我该离开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开始的朝日子:我要把无惨养成正直的青年。 现在的朝日子:算了,不杀人就行。 感谢在2020-05-31 13:55:09~2020-06-09 13:46: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猫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平安·三 鬼舞辻无惨订婚了。 然后他又退婚了。 平安时代,因为访妻婚的制度,夫妻分居,孩子由母族抚养。鬼舞辻无惨的生父是个野心勃勃的男人,夫人怀孕时,他满怀期待,拜访的次数格外勤快,鬼舞辻无惨出生以后,这个男人一连消失好几年,我都差点忘了这个人的存在。 现在这个人又冒了出来,以鬼舞辻无惨生父的名义,开始为他筹谋政治联姻。 于是便有了这大半年反反覆覆上演的闹剧。 蝉鸣在树影里喧嚣,我在厨房里给自己开小灶,将地窖中取出的冰块削碎,浇上微甜的甘葛,进行到最后一步时,慌慌张张的侍女跑进来:「不好了——」 「又退婚了?」 她噎了一下,在门边收住脚步。抬眼看向我时,面上露出犹豫之色。 第87页 我放下勺子:「……怎么了?」 「那位大人想要见你一面。」 鬼舞辻无惨继承了父母的好容貌,红梅色的眼瞳像妩媚的母亲,五官的轮廓则受父亲那边的影响较多。 英俊的男人立在中庭的廊檐下,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阴沉地注视着平安宫的方向。 关于鬼舞辻无惨的事,他问一句,我就答一句,话题没多久就绕到了对鬼舞辻无惨的逼婚……哦不对,让他接受自己需要未婚妻的这一事实上。 我内心十分感慨,没想到鬼舞辻无惨也会有被逼婚的一天。 什么叫风水轮流转,这就叫风水轮流转。 可惜鬼舞辻无惨并不是会坐以待毙的类型,如果要让他对厌恶的东西做个排行,受制于人这件事一定能名列前茅。 「……你在听我讲话吗?」站在我面前的男人不悦地开口。 我立刻垂首敛目,一点也不敷衍地回答: 「您拜託我的事,我一定会尽力而为。」 脚步声沿着回廊走远了,我才直起身来,结果一转身,就看见了站在拐角处的身影。 那个身影也不说话,只是冷冷地望着我,也不知在那里待了多久,将我和他生父之间的对话听进去了多少。 夏季炎热,少年模样的无惨穿着浅色的狩衣,乌黑的长捲发用简单的发绳繫着,少许碎发落到狭长上挑的眼尾,红梅色的眼眸里好像有一簇小火苗在暗自燃烧。 我好脾气地走过去,好声好气的问他:「为什么不开心?」 十四岁的少年已经比我还高了,他的身子骨逐渐长开,隐约有了几分青年时期的挺拔模样。 无惨微抬下颌,语气寒凉地告诉我:「你离那个人远一点。」 「好的。」我笑着看他,「要不要吃点东西解暑?我做了点心。」 已经行完元服之礼的人不喜欢我用这种对待小孩子的语气和他说话。 我摸摸他的头发,将他颊边的碎发挽到耳后,这是被允许的举动,而且效果立竿见影。 阴沉的感觉散去,走廊上迎面走来其他人时,鬼舞辻无惨又恢复了平日的面孔,又变回了那个风姿俊秀,众人交口称赞的少年郎。 「你下次不必见他。」他漫不经心地说,「如果他吩咐了你什么,你也无须答应。」 我跟在他身后,保持三步的距离。 「以及……我不打算订婚。」他收回微微游离的目光,语气高傲而矜持,「未婚妻那种东西,我不需要。」 那天之后,我没有再见到鬼舞辻无惨的生父。 他可能依然在忙着寻找最合适的政治联姻对象,但这个计划不得不因为命运中止。 夏蝉从树上剥落,红叶落满岚山时,一场忽如其来的疾病,像提前来到的冬雪,毫无预兆地覆没了诺大的宅邸。 所有人都乱了套。这个宅邸上一次这么人心惶惶,还是夫人难产的那一夜。 典药寮的医师来了一批又被走了一批,积雪消融,庭院里的樱花绽出花蕾,腐朽的花瓣又零落成泥。 「走」这个形容词可能不太恰当,说是被病人轰出去的还差不多。得知自己身患绝症,极有可能活不过二十岁时,面色惨白的病人遣退周围的侍从,转身将寝殿里的摆设砸了个稀烂。 势力盘根错节的古老家族不愁没有继承人,繁华如梦的平安京也不乏崛起的新秀。一开始的时候还有人登门拜访,后来门庭逐渐冷落,这个宅邸被人遗忘在京城的一隅,再也没有热闹的人声,门外也听不见牛车的车轱辘滚过的声响了。 「……还是没有找到那位医师吗?」 我立在廊檐下,下雪了,细碎的雪花像芦苇的飞絮,慢而无声地从傍晚的天空飘落。 不远处的屋子里已经点起了灯,暖色的烛光在傍晚雾蓝的天色里像水痕一样朦胧地氤氲开来,窗边的光影里映出青年瘦削的身形,那个身影坐在半卷的竹帘后,海藻般乌黑浓密的长发松松束起,在烛光底下看书的模样恍然间和遥远的记忆重叠在一起。 我站在廊檐底下,朝着大地坠落的雪花静止了一瞬,回忆里的画面染上白昼的光辉,竹帘在木地板上投下少年的身影,枝头的花瓣落进鲤鱼游曳的池塘。 咚的一声,水面泛起涟漪。 细白的雪花从眼前飘下,我收回目光,回到现实。 「抱歉。」八兵卫的声音充满愧疚。 我摇摇头,真心实意地告诉他:「这不是你的错。」 命运再次轮回,所有的事物都仿佛沿着既定的轨迹前行。若要说有什么唯一的不同,那大抵是这世上已经没有「朝日子」这个人了吧。 几年前,我假装迷路,去旧宅看望过我第一世的父母。 他们的孩子当年没有夭折,因此也没有名为「朝日子」的孩子。 我叮嘱一头雾水前来开门的僕从好好照顾夫人的身体,离开前,庭院的方向隐约传来孩童的笑声,我怔了半晌,嘴角最后也忍不住跟着弯了一弯。 重来一世,有人变得幸福,有人依旧痛苦。 我拍着无惨的背,帮他顺气,神色惶然的侍女匆匆收走只动了几筷子的晚膳,我垂下眼帘,轻声问他: 「要不,以后都换成粥吧。」 手背上的青筋微微突起,青年瞥我一眼。因为剧烈咳嗽,他的眼角微微泛红,脸色比窗外的积雪还要白上几分,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声音涌到喉咙口,又被无法抑制的咳嗽压了下去。 第88页 喝完药,病情好不容易稍微平复下来,我替他添了件衣裳,坐在不远的地方默默看着他。 烛光摇曳,时间被无限拉长。 「你真的……」我听见自己说,「不考虑未婚妻的事情吗?」 时间已经延后了三年。早在三年前,他就应该有婚约在身了。 披着外衣的人身形一僵,霍然抬头。 「你希望我结婚?」无惨盯着我,声音低沉沙哑,透着一股子血腥味。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他轻笑一声,那声音冷极了,像一把磨得格外锋利的刀。 「终于厌烦了,想走?」 「……无惨。」我试着和他沟通。 「闭嘴!」冷静的面具从脸上剥离碎裂,他露出可怕的表情,声音因为愤怒而扭曲颤抖:「你给我出去!」 「出去!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吗,滚出去!」 我站起身,合上门的那一瞬间听到了瓷器摔碎的声音。 夜色沉沉,我在黑暗中看着微弱的晨光像烟一样从缝隙里飘进来。等到天色蒙蒙亮的时分,我换上便于行动的装束,来到后门处时,八兵卫已经守时地等在那里了。 「走吧。」 我看过那位医师的手帐,记得大部分药材的名字和特徵,冬天虽说药材短缺,但好在我是内药司出身的学徒,在典药寮也有几位认识的医师,八兵卫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对于城内的药材铺如数家珍,我们一起合作,今天总能搜刮到点东西。 这些年和八兵卫熟悉起来后,我们偶尔也会聊天,他听说了昨晚的事情,十分同情我的遭遇。 「真是太难了。」 「确实太难了。」 我和他一起感慨。 随着病情加重,身体康复的希望变得渺茫,无惨的心情愈发糟糕,他以前好歹还会在人前端着温文尔雅的伪装,如今宅邸内的侍从都战战兢兢,过的那是相当如履薄冰的生活。 我和八兵卫兵分两路,说好在西洞院和三条的交界处碰头汇合。 冬季日光稀薄,阴沉沉的天空堆叠着铅灰色的云。 我有些心不在焉地朝约好的地点走去,身后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我下意识地侧了侧肩膀,打算给对方让路。 「阿朝小姐!」 眼熟的僕役差点噗通一声跪到我脚前,我吓了一跳,差点原地往后一蹦。 「怎么了?」 「请快跟我回去吧。」那个人急得话都说不清,几次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我跟着他一路往回跑,跑到宅邸门前时,发现大门是敞开的,几个侍从站在门口四处张望。 「来了!」那些人大声说,「大人,她回来了!」 然后我就看见了本来应该躺在寝殿里休息的无惨。 他摇摇欲坠地站在那里,咬牙切齿地看着我,似乎打算让我再滚出去一次,但眼角泛红,显然是咳嗽咳得狠了。 周围无人敢上前,他扶着身侧的柱子,手指紧紧扣着柱身,用力到指骨泛白,哑声道: 「……阿朝。」 那副模样一时让人搞不清楚他究竟是想掐死我,还是想把我锁起来关进笼子里。 我来不及多想,因为无惨的身影晃了晃,忽然毫无预兆地栽倒下去。 惊呼声响起,我飞快跑过去。 「……无惨?」我抱住他的背嵴,努力托住他的身体,「无惨?」 他没有回应。 典药寮的医师紧急跑了一趟,宅邸内的灯光一直亮到深夜。无惨在半夜时分发起了高烧,整个宅邸的侍女僕从忙前忙后,没有人敢闭眼睡觉。 熬到寅时,温度终于退了一点,我让其他的侍女先去休息。 木盆里的水需要换了,我拧干布巾,正打算起身,略一低头时,发现躺在病床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鬼舞辻无惨的眼睛是艷丽的红梅色,成为鬼之后,他的瞳孔变成了野兽一般狭长的形状。 醒来的人注视着周围的环境,仿佛意识到自己此刻究竟身处何处,属于人类的瞳孔忽然紧缩。 ……我应该早点预料到的,我想。 那个人忽然起身,因为动作过于剧烈,这个身体又过于虚弱,他喘了口气,面色微微一僵,眼神阴沉下来。 但很显然,他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去确认。 左右张望时,他终于意识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你是谁?」 原本应该在千年后已经死去的鬼舞辻无惨开口问我。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的语气冰冷危险,打量我的眼神充满怀疑。 命运兜兜转转,我们又回到了同一个地方。 但是我已经不是第一世的模样,甚至比他出现得更早,早在一切开始的十四年前就先抵到了此处。 鬼舞辻无惨估计早就不记得当年这个宅邸里的侍女,就算记得,当年的宅邸里也没有我这么一号人物。 我没有出声。 鬼舞辻无惨的呼吸不太平稳,他的身体现在还发着烧,他估计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生病的滋味。 「朝……」他喘息着,喉咙微动,「我的未婚妻去哪了?」 沉默片刻,我站起身。 「我去找医生。」 「站住!」那个声音里藏着杀意。 我不得不停下脚步,然后侧过身,看向脸色苍白的青年。 第89页 「您烧糊涂了,」我垂着眼帘,轻声告诉他,「您从来都没有过未婚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番外,严格意义上来讲,是朝日子养无惨+正篇无惨重生的番外 ……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这就是修罗场的快乐【bu 感谢在2020-06-09 13:46:17~2020-06-11 10:59: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最爱红豆味大白兔 20瓶;小星星的痴汉 4瓶;ir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平安·四 事情忽然变得麻烦了起来。 由于身为鬼之始祖的无惨重生到了平安时代的躯壳里,我不得不终止原先的计划,将八兵卫紧急召回,告诉他不必再寻人或收集草药,我这几年间向他打听过的消息,他也都要通通忘掉。 从今天起,我们要一起失忆。 医师?什么医师,不认识。 草药?什么草药,没听说过。 鬼舞辻无惨醒来是寅时,黎明尚且在黑暗中沉睡的时分,宅邸上下都被寝殿那边的动静惊醒,再次变得灯火通明。 没多久,一个消息便顺着接连亮起的烛火传遍了各个角落:从昏迷中醒来的无惨大人似乎烧糊涂了,在四处寻找他那并不存在的未婚妻。 下人们十分惶恐,我借着混乱熘出寝殿,没有人注意到我离开,找到八兵卫时,他以为我是来找他拿药材的,我赶紧示意他噤声,将他拉到后门处的阴影里。 听完我的嘱咐,他轻轻皱了皱眉头,在宅邸里当侍卫当了这么些年,他没有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沉声问:「那些药材要如何处理?」 他白天跑遍了京城的药材铺子,虽然没有收集齐全,但也找到了几味关键的药材。 我思考片刻:「……先放起来吧。」 因为鬼舞辻无惨的疾病,宅邸内有专门放药材的库房,将那几味药往库房里一扔,没有人会注意到多出来的东西。 八兵卫应了一声,在他离开之前,我忽然叫住他。 「等等。」 他转过身来看我。 「……以后不要叫我「阿朝」,一定要用「阿梓」这个名字唤我。」 阿梓(あずさ)和阿朝(あさ),两个名字发音相近,中间不过多了一个音节,改口会比较方便。 鬼舞辻无惨这人性格高傲,根本不会在意宅邸里的下人叫什么名字,譬如他刚才醒来时就没有问我的名字,直接将我赶出了寝殿。 保险起见,我还是切切叮嘱其他的侍女僕从,以后务必不要再叫我「阿朝」,而是用「阿梓」这个名字叫我。 大家不太理解我为什么忽然要改名,但醒来的鬼舞辻无惨脾气十分糟糕,比以前阴冷可怕得多,而且是会掉脑袋的那种可怕,他们最近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无暇顾及这种小事。 冬日的厨房寒冷干燥,我升起柴火,将来之不易的干贝和切好的萝蔔扔进锅里熬汁,同时另起锅灶煮米。作为无惨贴身侍女的我最近被解除了职责,鬼舞辻无惨现在根本就不打算让别人近他的身,我干脆整日窝在安全的后厨,连寝殿都不再踏入一步。 干贝和萝蔔炖煮得入了味,汤汁散发出鲜美的香气,我往冰冷的手心了哈了哈热气,和我同住一屋的侍女忽然贴过来,隐含期待地小声问我: 「你在做什么?」 我看她一眼,给她也盛了一碗饭,泡在热乎乎的美味汤汁里。 「临行前吃一顿好的。」我平静地告诉她。 她咳嗽一声,差点呛到,抬头用十分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其实,大家都挺希望你回去的。」她捧着木碗,欲言又止。 「你知道的,大人……最近十分古怪。」 鬼舞辻无惨命人去了一趟我前世父母的住处,前去打探消息的侍从理所当然地一无所获,那对夫妻如今只育有一子,不要说是名字了,根本连性别都不对。 那位可怜的侍从将消息带回来后,据说被迎面而来的茶具砸伤了脑袋,锋利的碎片割开额角的皮肤,鲜血当场就冒了出来,把周围的侍女吓了个够呛。 最近,鬼舞辻无惨又从宫里请了画师,让侍卫僕从拿着画像,四处去平民聚集的地方打听消息。 这件事十分荒唐,从来没听说过贵族上天入地寻找平民的,我这个整天待在后厨的人都捕风捉影地听了不少闲言碎语,想来已经是在京城贵族的圈子里传遍了。 我拿起勺子,喝了口汤:「不了,我最近难得带薪休假,暂时还没休息够。」 我现在对鬼舞辻无惨避之不及,生怕他哪天记起这个宅邸里原本没有我这一号人。他目前只是暂时受情绪干扰,视线还没有转移到我身上来,我巴不得将自己的存在感缩得更小一点,怎么会想凑到他面前去找死呢。 「阿……阿梓。」和我一起蹲在厨房里开小灶的侍女露出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我这不是害怕吗。」 我爱莫能助,顶多告诉前来求救的侍女如何辨认鬼舞辻无惨发怒的徵兆,以及如何在被殃及池鱼前快速撤退,悄无声息地从他的视野里消失。 听说鬼舞辻无惨睡得不好,胃口也差,照顾他的侍女僕从做什么都不对,每日活得提心弔胆,走路都不敢发出太大声音。 第90页 在这期间,鬼舞辻无惨曾经传唤过我一次,他似乎从其他下人的口中得知我是负责从小照顾他的侍女,要求我从夫人生产的那一夜开始,将他到目前为止的人生都仔细地讲述一遍。 我考虑了很久要不要和其他侍女一样表现得战战兢兢,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已经错过了展示恐惧的机会,只能老老实实地盯着面前的木地板,将自己想像成毫无感情的工具人。 他问,我答。 寝殿里的空气十分沉闷,苦涩的药味凝久不散,极偶尔,上方会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我告诉自己不能抬头。 我没有再强调他根本没有未婚妻这件事,因为有过前车之鑑,宅邸里的下人都知道避开这个话题。 待一切结束时,我保持着低垂的视线,悄无声息地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没有直接离开寝殿。 ……可能因为那一天是难得的晴天吧。 我站在回廊的角落处,落满层层积雪的庭院在日光的照耀下十分美丽宁静。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可以看到坐在窗边的瘦削身影。 竹帘捲起,那个身影望着窗外,似乎在出神。 浅浅的日光既不灼目也不耀眼,落在木地板上映出庭院里的雪光。 鬼舞辻无惨离开窗边,来到廊檐下。因为身体虚弱的缘故,他走得极慢,每走一步都需要有外物支撑,从室内到廊檐下,短短的距离几乎耗尽了他为数不多的力气。 他靠着廊柱,休息了一会儿,随即离开廊檐的阴影。 没有披上外袍,鬼舞辻无惨只着单衣,站在积雪覆盖的庭院里。鸦黑的长发松松束起,散在瘦骨伶仃的肩侧,他微微仰起头,仿佛在注视天空中的太阳。 冬天的太阳没有温度,但他已经有一千年没有沐浴过阳光。 身为人类时唾手可得的事物,成为鬼之后连触碰都会被灼伤。 我转过身,离开回廊,在路上遇到前来寝殿的侍女时,低声叮嘱了一句:「大人在庭院里,记得给他添件外衣。」 稀薄的日光坠落西山,举着火把的侍从外出归来。 他们如今已经将京城内外都仔细搜寻一遍,恨不能掘地三尺,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们带回来的消息。 我早就知道结果,所以没有去前厅。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将衣服叠起来放回去,放回去之后又拿出来重新叠一遍。 平安时代人们的生活十分平淡无趣,我没有什么消遣时间分散注意力的办法,拿起火箸拨弄炭盆里的木炭,将木炭差不多垒成三角形时,房门被人霍然拉开。 鬼舞辻无惨发病的时候常常毫无徵兆,但他这次发病来得格外猛烈,向我求救的侍女面色惨白,一副鬼舞辻无惨可能熬不过今晚的模样。 但我知道这个人的求生欲有多么顽强,他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就被疾病击倒。 「……大人吐血了。」那位侍女颤巍巍地告诉我。 我愣了一下,忽然站起来。 跑向寝殿的路上,我想,白天的时候我就不应该任他站在庭院里晒太阳。他现在身体这么差,就算不会被太阳一照就化为灰烬,只是在冰天动地的环境里待一会儿,已经足够加重他来势汹汹的病情。 房间里屏风翻倒,几帐歪垂,木地板上散落着瓷器的碎片,鬼舞辻无惨的衣襟被咳出来的血块染得暗红一片,他扼着身前侍女的脖子,脸上的神情阴戾无比: 「……一群没用的废物。」 那个侍女从喉咙里挤出细碎的呜咽,瞪大的眼中充满恐惧。 鬼舞辻无惨眼角发红,胸膛剧烈起伏,呼吸都不顺畅,尽管如此,他牢牢扼着那名侍女的手却没有松开分毫,青白的手背上浮起青筋,俨然是要将人活活掐死。 瘦长的手指扣住柔软的喉管,细嫩的皮肉凹陷下去,那名侍女挣扎起来,但无惨的表情过于阴冷暴戾,周围无人敢上前,我来到寝殿里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不要!」 我想都没想地冲过去,一把抱住他的手臂,试图让他松手。 「她要死了!」我忽然害怕起来。我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害怕了,「你再不松手,她真的会死的!」 鬼舞辻无惨无动于衷,他其实已经有点神思恍惚,被病痛折磨得分不清现实和虚妄。 他紧紧掐着那名侍女的脖子,脸色苍白到病态,阴戾的眼底仿佛染着深不见底的绝望。 我抛弃敬语:「……无惨!」 我真的好怕他杀人。 「求你了,无惨。」 打开第一世的那道门时,笑容和蔼的医师脑袋被刀噼开,软绵绵地倒在暗红色的血泊里,我那病弱的未婚夫将刀扔出去的手停在空中,苍白的手指颤抖痉挛着,眼神看起来好像要吃人。 那个时候已经来不及祈求,也来不及改变惨剧的开端。 没有焦点的殷红眼眸微微回神,黑发的青年好像在那一剎那回头看了我一眼。 手指松开,忽然一下卸去力道,那位侍女软倒在地,典药寮的医师及时赶来,周围的僕从仿佛从梦中惊醒,慌忙涌上来接住了昏迷过去的无惨。 …… 他应该没来得及看清我是谁。 我怔怔地坐在一边,大脑仿佛无法思考,全部都是破碎的画面和光影。 第91页 那天晚上,鬼舞辻无惨大病一场,接下来一连几天都没有离开床榻。我熬到休假日,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感觉自己仿佛也被传染了似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力气。 屋外似乎又下起了雪,撕棉扯絮般的雪花不断飘落,静悄悄的冬日听不见什么声音,最近这几日宅邸里的僕人连脚步都放得轻而又轻,比掠过湖面的水鸟更加谨慎地收敛声息。 和我住在同一个屋子里的侍女给我端了饭食过来,同时也给我捎带了消息。 鬼舞辻无惨最近没有再发怒。我偶尔有一次路过寝殿,见到他坐在窗边沉默不语的身影。乌黑浓密的捲发没有束起,松松地散在背后,他侧首望着庭院外的方向,平淡的表情没有多余的情绪起伏,英俊的面容冰冷空白似窗外的冬景。 他看起来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听说也开始寻找当年的那位医师。 对于鬼舞辻无惨而言,这次的重生是能够完美扭转命运的机会。 我其实应该感到轻松才对,因为他肯定不会再次杀掉那位医师。他不止会得到健康的身体,说不定还能获得完美的永生。 到时候我也可以圆满退场,一切皆大欢喜。 「……别发呆了,快吃饭吧。」 我拾起筷子,视线随意往食台上一扫,凝住了。 「这是什么?」 「是柿饼呀。」那名侍女告诉我,「大人最近没有什么食慾,今天难得说自己想吃柿饼,我看厨房里还剩下一些,就偷偷给你拿了一块。」 「哎,你说奇不奇怪呀,那位大人居然会喜欢吃柿饼。」 作者有话要说:  加更结束 感谢在2020-06-11 10:59:07~2020-06-15 15:17: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请叫我咕咕、木野花 10瓶;扬子猴 2瓶;贫道子、漫天的星刻、喵了个咪、ir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平安·五 我经常从别人的口里听到命运这个说法。 有些人叫它因果,有些人说这叫做善恶有报,还有部分人将其称之为命中注定,这是比较好理解的说法。 命运的概念十分模糊,要说它究竟是什么,可能没有人心里有确切的定义。不过,人据说会在生命中的某一时刻,清楚地听到命运的声音。 听到这声音的时机因人而异,也许是一见钟情的那一瞬间,也许是和死亡擦肩而过的某一剎那,也有可能是在做出至关重要的决定的那一刻,命运生锈的齿轮开始嚓嚓转动。 见到四肢完整站在我面前的医师时,我也在那一刻清楚地听到了命运的声音。 它在我耳边大声嚷嚷:想不到吧?你辛苦苦找了这么久的人,鬼舞辻无惨重生到平安时代后,一个月不到就自己冒出来了。 很明显,命运这是在玩我,而且玩得不亦乐乎。如果命运有拟人的形态,我估计已经把它抓起来吊打一顿了。 但是很可惜,它没有,于是我只能继续面无表情地当一个毫不知情的工具人。 面无表情这方法是我最近琢磨出来的,见到鬼舞辻无惨的机会虽然少之又少,但谁知道我可能会在什么地方露出马脚。 心地善良的医师在鬼舞辻无惨的安排下住了下来,我身为宅邸内唯一一个内药司出身的侍女,成了这位医师的临时助手,每天的任务就是抓药磨药熬药,晚上做梦的时候梦里都是各种草药的名字。 我萎了。 和我同住一屋的侍女看出来我萎了,自动请缨要帮我一起抓药磨药熬药,走上当工具人的不归路。 「阿夏,你真是一个好人。」 阿夏有些害羞地避开我的目光,低头看向那位医师留下的药方。 「快点工作吧,这些药熬起来可费时间了。」她轻轻推我几下,我保证以后开小灶都会带上她。 药煮好后,笑容温良的医师来了一趟。戴着乌帽子的男人对谁都十分温和友善,笑起来时眼角边会皱起细细的褶子。宅邸内最近稍微热闹了一些,时不时就会有寻常百姓上门寻医问药。 鬼舞辻无惨不仅默许了这些变化,还命人在宅邸的偏门处腾出一间屋子当临时的药堂。对无惨的本性一无所知的医师十分感动,对于他的病情愈发上心,简直是废寝忘食地在研试药方。 笑容满面的医师和我赞美鬼舞辻无惨的慈悲心肠时,我维持住了自己的表情。 平安时代的贵族视人命如草芥,我理解他的心情。在医师的眼里,鬼舞辻无惨现在估计就是一个体弱多病、心地良善的贵公子形象,带柔光滤镜的那种。 「多么不幸的命运啊。」说到无惨的病情,医师眼眶微红,几乎要抬袖拭泪,「那位大人太不容易了。」 我憋住了。 我考虑了很久要怎么旁敲侧击地提醒那位医师,鬼舞辻无惨在药堂里安排的几乎都是他的人这件事。但药堂都是他建立起来的,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时间转眼就到了早春,命运有条不紊地沿着轨迹前行。 我端着空掉的药碗屈膝跪在几帐和屏风的后面,听见鬼舞辻无惨在和医师谈话。他的语气温和平缓,用词十分优雅,将病弱贵公子的人设端得四平八稳,完美的伪装找不出丝毫虚假的痕迹。 第92页 千年后的无惨城府深沉,他一直十分清楚,如果身处人类的社会就需要维持温柔和善的假象。刚刚重生时,他受情绪影响,如今心态似乎平稳了,意识到自己现在是虚弱无力的人类,没有强大的力量,也没有呼风唤雨的权势,很快就调整了策略。 至于他一开始那些不正常的、宛若失心疯一般的举动,宅邸里的僕人都说那可能是病情的影响,过去了就过去了,你看无惨大人现在不又是恢复正常了吗?他再也不提起那子虚乌有的未婚妻。 枝头的樱花绽出初蕾时,我在医师的手帐上看到了青色的彼岸花这一味药材。 他笑眯眯地告诉我,这是一年中只会在白天绽放两三天的花。 「白天。」我重复他的话。 「是的,白天。」医师一脸感慨,「多么不可思议啊,就算是我,也只是多年前在採药的过程中见过一次。」 我愣在原地,听见他微微笑着说:「就像命运一样呢。」 庭院里的樱花开了,清风拂过时,花瓣如雨纷落,像梦境一般美好。 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的时候,我曾经和人打了一架。那个人在赏花会上说我未婚夫的坏话,我扑过去将他按到地上,抬起拳头就往他脸上揍,所有人都被我吓了一跳。 廊檐下的瓦片被风吹动,玎玎珰珰地发出悠扬的鸣响。寝殿里早就不需要哄小孩子开心的东西,我将那些瓦片解下来,重新繫到我自己房间外面的廊檐下。 三个月大的婴儿,睡觉时将小拳头捏得紧紧的,但你如果将手指伸过去,他会张开肉乎乎的拳头,抱住你温热的指头。 据说,这只是婴儿的条件反射罢了。 我坐在廊檐下,仰头看着被风吹动的瓦片,那些瓦片用漂亮的彩绳繫着,过了这么多年,微微有些褪色。 玎珰——玎珰—— 寝殿那边的侍从找到我,说让我立刻过去一趟。 让我过去能有什么事呢,青色的彼岸花还没有到盛开的时节,鬼舞辻无惨派了大批人马去寻找那位医师提到过的地点,估计是打算让人蹲点据守。 我的日子过得愈发清闲,除了捣药,平时几乎没有别的事情,俨然已经进入了退休状态。 来到寝殿时,清瘦的身影坐在窗边,我绕过几帐,他几乎是立刻就朝我看了过来,英俊的眉眼透着沉沉郁色。 「阿朝,」青年时期的无惨嗓音微哑,「我醒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在?」 红色浓稠的眼瞳紧紧盯着我,他的脸色本来就苍白,此时看起来更是没有什么血色。 我看了他许久,慢慢来到他身边。 「你睡了很久。」我放轻声音,忽然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原本的无惨忽然回来了,为什么?这个身体里沉睡着两份记忆吗? 他抓住我的手,属于青年的手瘦长白皙,薄薄的皮肤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 「你去哪了?干什么去了?」 苍白的手指寒凉似冰,我将他的手反握到掌心里,似乎这样就能让他暖和起来。 「坐在窗边吹风会受凉的。」我唠唠叨叨地将他说了一通,这才顿了顿,回答,「我之前给你煮药去了。」 我决定暂时不去考虑别的,那些都不重要。 闻言,无惨的表情稍缓。 他微微低头撇开目光,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语气冷淡地说: 「那些药太苦了。」 他以前可没有说过类似的话,高傲的自尊也不允许他这么做。 我有些奇怪地看他几眼,总觉得他醒来之后的反应不太寻常。 无惨蹙了蹙眉,脸上露出微微嫌弃的神色:「这身药味是怎么回事?」 不过,任谁昏迷不醒几个月,醒来后总要花一段时间调整。 「宅邸里来了一位新的医师。」我观察着无惨脸上的表情,他的反应很平淡,可以说一点兴趣都没有,也不抱任何期待。 我握了握他的手,认真地告诉他:「无惨,这位医师会治好你的,相信我。」 相信我,不要医闹。 无惨轻轻动了动手指,眼瞳微敛,半晌,才应了我一声。 我觉得他的态度十分敷衍,明显没有把对方当一回事,但这种事情急不得,只能暂时作罢。 他十分不喜身上的那股药味,好在天气温暖,用水简单擦洗一下身体也无妨。 新换上的里衣洁白柔软,我让他又披了一件外袍,脸色苍白的青年神情恹恹,眼窝下透着淡淡的青色,我让他枕到我的膝盖上,拿起木梳帮他梳头发,他总算看起来高兴了一点。 春日的午后阳光温暖,庭院里的樱花被风吹落进来。 乌黑的长发似海藻浓密,柔软弯曲似浅海的波涛,我顺着起伏的海浪往下梳,梳齿分开漂亮乌黑的长发,柔顺光滑的质感恍若上好的绸缎。 无惨阖着眼帘,安安静静的模样不知怎的让我想起了晒太阳的猫。如果他是猫的话,他一定是一只漂亮又高傲的黑猫,尾巴尖微微打着卷,似乎马上就要睡着了。 如果他要午睡的话,可不能在这里睡着了,我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被子,不知道自己的手够不够长,能不能在不挪窝的情况下把被子拽过来盖到他身上。 这么思考着时,无惨坐了起来。 第93页 随着他起身的动作,乌黑的长发从我的指尖滑走散落。他披着外衣,背对着我坐在廊檐下,身体微微前倾,手指按在眼睛上。 「……无惨?」 我以为他不舒服,有些担心地凑过去,他似乎并不想让我见到自己此刻的表情,侧身用肩膀隔去了我的视线。 沉默片刻,他漫不经心地开口:「现在是夏天?」 樱花从枝头飘落,我看了一眼庭院,迟疑起来: 「……不,是春天。」 短暂的插曲很快被我抛到了脑后,这句话说来可能有些奇怪,但无惨变得有些粘人。 我守着他吃饭,守着他睡觉,守着他喝下苦涩的汤药,在他坐在窗边看书时帮他披上衣服。 他喜欢让我帮他梳头发,喜欢的具体表现形式就是不拒绝。枕着我的膝头休息时,他喜欢握着我的手,有时候会无意识地摩挲我的左手指根。 春末的时候,药方差不多定下来了,其中有几味药材需要我去宫中跑一趟。我清早出门,这样正午时分就能回到宅邸,取药的过程还算顺利,没有遭到什么阻拦。 我将药材交给阿夏,前往寝殿,穿过连接两殿的桥廊时,听见有人唤我: 「阿朝。」 我下意识回过头,鬼舞辻无惨披着外衣立在廊檐下,乌黑的长发,殷红的眸,面色苍白如鬼魅。 心头剧烈一跳,我忽的回过神来,但是晚了,他将我的反应完完整整地收入眼底。 那一瞬间他露出了我无法形容也无法理解的表情,好像看到死人复生,像是死去的自己又活过来了一样,那神情出现得极其短暂,像冰川下的一道裂缝,火石擦燃时的一簇火花,眨眼就被黑暗而滚烫的愤怒盖了过去。 颈侧迸出青筋,鬼舞辻无惨将指骨攥得咯咯作响,眼神像要择人而噬的蛇。 「……朝、日、子。」 他语气阴冷,仿佛要将那个名字在唇齿间咬碎磨烂了吞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记忆融合,朝日子就掉马了 朝日子:……艹 感谢在2020-06-15 15:17:23~2020-06-20 09:37: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森川山雾 40瓶;我有好好的填名字、谁书、wyue 10瓶;墨绿的斗篷 6瓶;赤空鹤凛、造物三岛 5瓶;fu° 3瓶;雨山芋 2瓶;ire、浮想联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平安·六 我一开始没有想逃跑。 倒不如说,大脑空白的瞬间,我什么都没想。 因为对面的人率先露出了野兽般的眼神,因为对面的人伸出了手,想要抓住我,我才会转身逃跑的。 身体率先一步察觉到了无惨的意图,等我回过神来时,已经后退一步转身跑掉了。 我穿过挂着青铜吊灯的长廊,侍女的服饰十分碍事,长长的裙摆一直拖到地上,我扔了外衣,像脱壳的蝉那样,将厚重的外壳一掀,飞快地奔跑起来。 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浑身的血液好像都涌到了头脑,在耳边鼓譟不休。 但这次追着我的不是举着火把的侍从,黑暗的天空中没有雪花飘落,我听到身后有人在喊我的名字,一声比一声更加狠戾急促。 那道声音过于滚烫,被飞溅出来的火星子碰到好像都会立刻燃烧起来,我跑得更快了,绕着长长的、极其笔直又无比曲折的走廊,用尽力气奔跑,直到远远的身后传来咚的一声—— 重物落地,惊呼响起,周围的侍女随从手忙脚乱地围上去。 「……滚开!」 我慢下脚步。 那个身影推开周围的人,踉跄着想要站起来。 如果他能撕碎身边的那些侍女僕役,他估计早就这么做了。 但是他不能。他现在甚至连站立都做不到,脆弱的肺部因为刚才的剧烈运动已经到了极限,像破碎的风箱一样发出短促的声音。 「朝日子。」 「朝日子!」 「朝……!!」 那道声音像紧绷的线一样骤然断开。 鬼舞辻无惨弯腰剧烈咳嗽起来。 我发现自己迈不开步子。 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吐血都是轻的。他拖着病重的身躯跑了这么远,现在还能推开周围的侍女僕役,嘶声诅咒他们不要靠近,像受伤的毒蛇一样,不管是谁凑上去都会被恶狠狠地咬上一口。 周围的人似乎被吓到了,但他们拿鬼舞辻无惨忽如其来的发疯毫无办法。 「回去吧,大人。」他们颤抖着声音哀求,「您的身体这样下去真的会受不了的。」 「……谁允许你们命令我。」无惨的声音阴寒至极,仿佛会沁出血来,「谁给你们的胆子告诉我该做什么!」 尖锐的物体划过木地板,被推开的僕役撞到了屏风,屏风扯倒几帐,置物架上的东西噼里啪啦砸落下来,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眼目血红,胸膛随着急促的喘息上下起伏,脸色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都给我让开。」 那些人和他对峙着,仿佛在小心翼翼地和一头野兽周旋。 我听见自己长长地嘆了口气,转身从拐角处走了出来。 鬼舞辻无惨现在就算想要对我这么样,他也没这个力气了。 我忽视扎到我身上的视线,弯腰打算将乌发的青年扶起来,他剧烈地喘息着,我几乎以为自己加重了他的病情,他似乎撑到了极限,身形一晃,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到了我身上。 第94页 周围的人很有眼力见地退了下去,趁这机会赶紧去煮药。 鬼舞辻无惨的身上有血的腥甜和药的苦涩,他抓住我的手腕,将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平复着急促的呼吸。 他比我想像中的要沉,可能是他故意的。我被锁在原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最后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背,帮助病人顺气。 「……你还知道回来。」 我没吭声。 作为刚刚还在吐血的人,鬼舞辻无惨十分有闲心地讥讽我:「你怎么不直接让我死了算了。」 他攥紧我的手,我低估了他还有多少力气,人类虽然没有尖利的指甲,但用力掐人的时候还是蛮疼的。 「这不就是你的愿望吗?」无惨冷冷地说,「我死了,你也就解脱了。」 我依然没有回答他的话。 我在等他冷静下来,等他发完脾气,我们可以像两个重生的成年人一样谈一谈。 但是鬼舞辻无惨明显不这么想。可能鬼和人类在这一点上就是不同吧,他明明都一千多岁了,却好像丝毫没有受到岁月的影响,还是我印象中的那个脾气。 「你想我死,是不是。」 言语是刀,是他现在唯一能用来刺伤人的武器。 但他似乎介意这个问题介意得不得了,我不回答,他就一直死死盯着我。 由于我不搭腔,他眼中的神色阴沉下去,轻笑一声,声音充满嘲讽:「真可惜,你的希望落空了。」 鬼舞辻无惨不断说着冰冷又恶毒的话,偏偏又不肯放开我的手。我帮他顺着气,见他不咳嗽了,说话换气也变顺畅了,终于问了他一句:「说完了?」 我直起身,在能够做到的范围内往后退开些许,给彼此之间留出距离。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谈一谈。」我心平气和地说,「我希望你能治好病,你肯定也想活下去,我们的目标并不冲突,可以好好商量一下以后要怎么办。」 说着,我试着挣开他的手,他神情微变:「凭什么。」 这句话来得莫名其妙,我抬头看他。 「凭什么另一个「我」就不一样。」 鬼舞辻无惨眼神阴郁,缺乏血色的嘴唇微微发白。 「你为什么对他不一样。」 ……原来如此。我就说他为什么会突然认出我来,原来是拥有了青年无惨的记忆吗? 「按照命定的轨迹,他以后也会成为杀人犯,刽子手。」无惨含着戾气说,「他和我没有任何不同。」 「不,你们有本质上的区别。」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僵硬起来,仿佛在抵抗着什么一样。 因为不想露怯,不想显出动摇,我强迫自己直视无惨,一字一顿地回答:「他还什么都没做。」 「那个「无惨」现在还没有杀害任何人,这就是你和他之间最大的不同。」 握住我手腕的力道忽然加重,但我并不觉得疼。 鬼舞辻无惨一把将我扯到身前,我微微仰头,海藻般乌黑浓密的捲发几乎要落到我的脸上,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瞳血红,好像我刚才猝不及防捅了他一刀,痛得他微微发抖。 那隐秘的颤抖可能是我的错觉,他摆出冷静的表情,语气漠然地告诉我:「那些人都还活着。」 我恍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他在说什么。 鬼舞辻无惨咬着这个事实,将自己过去犯下的罪业咽得干干净净:「被我杀过的那些人,现在都还活着。」 我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所以就不算了吗?」 曾经杀过人,但现在时间重置了,做过的事情就不算数了吗。 我抓住他的手:「你放开我。」 「不。」 鬼舞辻无惨冰冷地说:「你之前说过的,会放下过去的一切。」 「那不是让你宽恕自己罪行的藉口。」我深吸一口气,「无惨,你还觉得自己不会受到天谴吗?」 红梅色的瞳孔缩了缩,看似冷静的表情浮现出恼怒的神色。 如果是以前,他可能已经抬手掐住我的脖子了。 但他现在不仅跑不过我,真要动手的话,会落下风的人是谁还不一定。 我苦口婆心地劝他:「这是好不容易可以重来的机会,应该珍惜才对。」 无惨:「不愿意重来的人明明是你。」 我停住了。 半晌,无惨重新开口,以交换条件般的语气说:「搬回寝殿。」 「我不。」 「你搬不搬?」 「不搬。」 我侧过头,不看他。 「朝日子。」他声音紧绷。 「我已经不是你的未婚妻了。」我轻声说。 庭院里的樱花漫漫洒洒,像绯红的云霞一般从枝头飘落。熟悉的场景如同记忆的复刻,但我知道不会再有一无所知的小姑娘爬上那高高的院墙,捧着柿饼来找她体弱多病的未婚夫。 那一瞬间,他似乎想说什么。我以为他会反驳我,鬼舞辻无惨不掩饰本性的时候,很少从口里说出动听的话。 「如果……当时我知道你会去,」他的声音十分艰涩,僵硬得像是喉咙里硌着尖锐的石子,「我会放过那场宴会上的人。」 真奇怪。 我觉得自己的脑子可能出了点问题,居然觉得他似乎可能在道歉。 第95页 「……」 真奇怪啊,大脑一片空白,我发不出声音,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似的,眼眶忽然就热了起来。 「……你刚才说什么?」 我以为我已经不在意了。 时间这般漫长,我以为我已经忘了。 原来。 原来,我还是想要听到一声道歉的。 就算已经让自己放下,当年的那个小姑娘,其实还是希望能听到一句对不起。 对面的人沉默了许久。 「……我没想过你会去。」 他低声又重复了一次:「我真的没想到你会去。」 …… 庭院里的樱花凋谢了,花瓣铺了一层又一层,好像下了一场浩大的雨。 我没有搬去寝殿,依然和阿夏住在一个屋子里,在房间里翻看这些年无聊写下的日记时,阿夏探头探脑地从走廊上冒出来,笑眯眯地告诉我她带了一个礼物。 抬起头时,我看见她怀里抱着一只猫。 三花色的幼猫窝在她的怀里左扭右扭,好奇地打量着陌生的环境,看起来活泼好动又可爱,是会满庭院追蝴蝶的类型。 「……哪来的?」 话虽这么说,在看到这只猫的瞬间,我已经明白了这是谁送来的礼物。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走严谨剧情,番外是用来补偿遗憾的.jpg 感谢在2020-06-20 09:37:32~2020-06-25 13:27: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你不行? 24瓶;杰xi的小娇妻呀 20瓶;清空 15瓶;闻鹿鸣 10瓶;墨一清、爱yuzuru的蘩祁 5瓶;贫道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平安·七 猫没有成为我的猫,但它成了这个宅邸里最自由的生物。 它每天上蹿下跳,人类的规矩和礼仪对它来说形同虚设,只要是看起来能爬的东西,不论是侍女长长的头发,还是竹帘垂下的穗子,都没能逃过它灾难般的好奇心。 作为一只猫,而且是一只未成年的小猫,它的使命就是在庭院里追蝴蝶,有一次不小心掉进池塘,湿淋淋地被人捞上来,没过几天又恢复了活泼好动的模样。 年轻的生命可以犯错,也可以尽情闯祸,就算受了伤也会很快好起来,短暂的痛苦轻易便能抛之脑后。 因为猫的到来,大家喜笑颜开。 它现在是大家的猫了,每天都不愁有人餵养,只要不靠近寝殿,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悠闲自在。 「你不喜欢猫吗?」阿夏斟酌着措辞问我。 我蹲在药炉边扇风,灰白的烟雾捲曲如蝴蝶的触鬚,慢慢悠悠地在室内飘荡开来。这里苦味太重,猫从不造访。 「我觉得现在就挺好的。」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猫,而且想和别人一起养猫。 小猫会慢慢变成大猫,然后找到伴侣,结婚生子,这样又会有很多的软乎乎圆滚滚的小猫。 揭开炉盖,苦涩的热气扑面而来。 药煮好了。 方正的托盘上放着漆木描金的药碗,我看向阿夏,她立刻倒退一步,但她知道我是不会去寝殿的,和我僵持半晌后只能低下头颅,不情不愿地将端药的托盘接了过去。 窗外的蝉噪绵延成线,白砂地被太阳照得闪闪发亮,寝殿和两侧的渡殿看起来犹如浮在白海中的岛屿。 占地广阔的宅邸自成一方天地,而这个世界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摆设,都熟悉得如同我身体的一部分。 朱桥下的池水映着晴空,竹帘在清风中微微晃动,映着光影的长廊我走过无数遍,就算闭上眼睛也不会撞到廊柱。 我曾牵着那孩子的手,带他慢慢学步。一页又一页的日记,像到了秋天便会从枝头剥落的树叶,从他能够摇摇晃晃朝我走过来的那一天开始,不知不觉间堆满了时间的河流,像干燥的雨水一样潇潇而落。 听说我想辞职,宅邸里的其他人都十分震惊。曾贴身服侍过夫人的侍女已经十分老迈,自夫人去世后,她就一直有剃度出家的意向,因为公子体弱多病才留了下来,这些年已经不大管事。 她看我的目光十分复杂,听说她日夜为夫人焚香祈福,也许念经念得多了,悟出了点佛性,能看出我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灵魂也说不定。 「……你可是觉得累了?」 对方和我略略寒暄了一番,很快便直奔主题。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说不是的,但话语涌到嘴边,心底忽然感到了些许久违的茫然,有种落不到实地的空茫。 ……我觉得累吗? 我好像没有让自己去考虑这件事,而人一旦停止数算时间,岁月便会过得飞快。 那个孩子学会走路,学会喊我的名字好像才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对未来和对过去一无所知的孩子踉踉跄跄地朝我的方向迈开步子,像所有新生的存在一样,像我存在于这个时间的意义一样,那般温暖柔和,真真实实地跌进我怀里,一把抱住了我的袖子。 那一剎那掀起的波澜,在心头涌动的滚烫之物,名字是什么呢? …… 我不知道。 我不想知道。 「你有心上人了?」 这问题格外直白,我回过神,表示否定。 第96页 对面的人忽的放松下来,紧绷的神情像积雪一样融化了。 虽然眼中还含着些许忧愁,但最难以跨过的那道坎原来是不存在的——对方带着这般表情,以我从她口中听到过最缓和的语气说:「那就留下来罢。」 她弯下腰,极其郑重地向我行了一礼。 「这个宅邸还需要你。」 说起来的话,对面的人应该算是我的上司。 上司都这么亲自发话了,其他人又是一副命都搭在你身上的可怜模样,就算铁了心肠想走也迈不开步子,只能把辞职一事暂缓,缓到秋季彼岸花开了以后再说。 我告诉自己,这不算逃避,我并没有想要逃跑。 我早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打算,不会永远在这个宅邸里停留。只要解开了鬼舞辻无惨身上的诅咒,成功阻止命运的轮回,我会一身轻松地离开此处,平静地找个地方度过余生。 是的,我会从此过上只属于我自己的生活。 以后每天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远离了京城,没有那些束缚的条条框框,就算日子清贫,也会因自由而觉得快乐。 季节由初夏转入盛夏。寝殿那边的侍从又来了,这次带着染有薰香的信纸,信纸绑在花枝上,展开的信纸上描着熟悉的字迹,优雅犹如春天的流水,沉静如同镜中的月光——一首和歌。 鬼舞辻无惨原来也是会写和歌的。 他是曾经名动京城的贵公子,风姿俊秀,才华无双,他当然会写和歌。 他只是从来没有为我写过和歌。 洒着金箔的信纸温热,滚烫,我将那封信放在案桌上,希望它会自信消失,分解融化,像醒来时的梦境那样,消散得干干净净。 但它没有。 我又考虑了许久要将那封信扔到哪里去,也许可以扔到水里,也许可以埋到土里,但如果遇水无法溶化,埋进土里被人翻出来,那个时候我要怎么办呢,我已经看到了这封信,看到了它的内容,也知道了它是藉由谁的手诞生于世。我看到了那颗心,每一首和歌里都藏着某个人的心脏,我没有办法假装它从未存在。 我最后将那封信收了起来,没有回赠诗歌便是拒绝,这个时代的规矩就是如此,男女之间的关系由和歌联繫,什么时候不再收到回音,关系便也就结束了。 薄薄的一首歌,被我收进梳妆檯上的匣子里,没过几天,那位侍从又来了一趟,这次的和歌也一样系在花枝上。 我虽然极力隐藏,阿夏还是有所察觉,她问我是不是谈恋爱了,听说我不打算回信时,她露出格外同情的表情,长吁短嘆地说这不知是哪家可怜的公子,好好的一腔爱意居然被人当做了一堆废纸。 那些信堆叠起来,不知染的是什么薰香,味道弥久不散,我无法集中注意力,不得不因此告假,去了一趟京郊的佛寺散心。 佛堂里的高僧在讲经,女眷们待在牛车里,时不时透过御帘的缝隙,悄悄打量外面的男客。 我靠着车壁,闭上眼睛,但心静不下来。 也许我该提前辞职。 也许我该告诉鬼舞辻无惨,我不喜欢猫,也不想收到和歌。 我不想要我曾经一切想要的,我只想保持平静的心态,安安稳稳地过完我的这一辈子。 我在佛堂外待了一整天。傍晚时分,暮色四合。 我回到宅邸,房间静悄悄的,有人坐在我的桌边,窗外的夏花被风拂落进来,恍若这个季节的晚歌,将要枯萎的花瓣散发出最后的馥郁芳香,像毒药一样令人沉迷。 青年披着单衣,长发乌黑如墨,侧影如冰冷无暇的白玉,微垂的眼帘在眼窝处投下细密阴影,明明身形单薄清瘦,却无端有种海棠般的萎靡艷色。 听说世间的狩猎者都擅长伪装,他最近总是这么一副神情郁郁的模样,别人瞧了可能会心生怜悯,但我不会。 一夕之间变回了软弱无力的人类之躯,他的心情理所当然地十分糟糕。 「你为什么没有回信?」 「因为我不会。」 我不会写歌。如果想要表达爱意,曾经想要表达爱意,也只会拙劣地,拼尽全力地对一个人好,最后把自己的良知都搭了进去。 他一动不动,红梅色的眼瞳盯着我,好像在观察我是否在说谎,在努力寻找我表情中的空隙。 半晌,他动了动喉咙,仿佛无法忍耐似的,语气压抑地开口:「你为什么坐得那么远?」 「因为天气太热。」 因为我必须坐得这么远,离他越远越好。 人不能在同一个坑里摔两次。 「你回去吧。」我对他说,「让别人看到了就不好了。」 「看到了又如何。」无惨并不在意,「他们难到不知道吗,给你送这些信的人是谁。」 「他们当然不知道。」 「那他们迟早会知道的。」他说,「我会成为你的丈夫。」 我一时间觉得过于不可思议,以至于忘了发出声音。 从世人的角度看来,我几乎算是他的长辈。 他微微侧头,乌黑的长捲发散落下来,苍白俊美的脸庞如同神话里冷血的海妖:「你以为我会在乎寿命短暂如人类这种生物的看法?」 「我已经什么都试过了,朝日子。」 不管是用强硬的手段掠夺,还是软下姿态道歉,他甚至允许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避而不见,但也差不多忍耐到了极限。 第97页 「你究竟想要什么?」鬼舞辻无惨问我,神情冷静得如同一个疯子,「你究竟还想要什么?」 「你就这么不肯爱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25 13:27:27~2020-07-01 18:58: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静静吖! 40瓶;夏悠诺、茶树咕w、浅浅喵~ 10瓶;fu° 5瓶;简简单单小透明、45747427、宁宁紫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平安·八 鬼舞辻无惨在我的印象中是不变的。 不管过去多少年,不管是在即将陷落战火的城池中重逢,还是在大正时代的咖啡馆中相遇,我见到他时,他似乎永远都是相同的模样。 长发的模样,短发的模样,慵懒残酷的模样,温文有礼的模样,总有什么东西一直在那里,时隔多年也能让我一眼认出他来。 「……无惨。」 暮色沉寂,天光被穹庐压成薄薄一线,周围的声音好像都消失了,随死去的风声一起屏住了呼吸。 指腹触到的皮肤微温,是人类才有的温度。蹭过我手背的长发乌黑如墨,他的身上没有覆盖怪物的毛发,没有长满獠牙的豁口,胸膛和肋骨也不会张开变成噬人的嘴。 我抚上他苍白的脸。 「获得永生后,你究竟想做什么?」 鬼舞辻无惨可能觉得我问了一个无比愚蠢的问题。因为过于愚蠢,以至于他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嘲讽我的话。 他追求完美,渴望永恒。永生是目的,而非达成其他愿望的手段。 我瞭然地笑了笑: 「你会战胜死亡,永永远远活下去。」 鬼舞辻无惨凝视着我,他放缓呼吸,答覆:「那是自然。」 手指微动,他似乎想要抬起手臂,握住我放在他脸侧的手。 不管他是否病弱,对于家族来说是否形同累赘,在我那小小的,曾经只有他一个人的世界里,他就是完美的,最好的——如同所有名为一见钟情的美梦。 「但是无惨,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告诉他,「我也只想当一个普通人。」 「我是目光短浅的女人,只想过完短暂的人生,死后在泥土里腐烂。」 我们的世界从一开始就天差地别,如果不是那诅咒般的疾病串起了命运的红线,我们根本就不会相遇。 「你会腻的。」我心平气和地说。 「我这个人十分普通,和你完全不同,如果第一世我没有成为你的未婚妻,你根本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 事实证明,就算我成为了他的未婚妻,他也没怎么多看我几眼。 「你现在只是觉得不甘。」 就算是自己曾经瞧不上的东西——不如说,正因为自己瞧不上,所以受到拒绝时才会格外执着,由不断膨胀的占有欲和强烈的自尊心驱使着,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他要赢,他才是这场关系里的主导者,怎么可以有人对他说不,他要对方臣服,只要是他想要的,他都会得到。 一千年来,这个人一直如此。 「也许五年,十年,你会觉得还好,但你最后一定会腻的。」我放轻声音,「你会发现,我并不值得你这么大费周章,无惨。」 沉默原来是有重量的,寂静比声音更加窒重。 我觉得胸腔里的心脏像是被人攥住了,用力到血肉从指缝间挤出来。 他送我和歌的时候,我可能还是有点开心的。 但我已经不是一个小姑娘了,一瞬间的悸动也不能真的代表什么。 对面的人不说话,这很好,我觉得这是他在思考的证明,只要他开始思考了,重新审视这件事,我们就有沟通的希望。 无惨的脸色阴沉得有些可怕,狭长的眼瞳在黑暗中凝着血一般的颜色。 我收回手,慢慢蜷起指尖。 「你放过我吧,无惨。」 就像我也放过你了一样。 …… 那天之后,我没有再见到在窗外等着我的侍从。 随着季节向秋天过渡,我也没有再收到系在花枝上的信笺。 被那样拒绝之后,自尊心那么高傲的人根本不可能会继续找我,他之前坚持了那么久,已经足够令人惊异,如今一切重回正轨,我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 鬼舞辻无惨一直都十分理智,因为理智,所以显得格外冷酷。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就算偶尔会被情绪蒙蔽,一旦意识到这不值得他付出,他很快就会转移策略甚至收手。 信断了,阿夏替我颇为惋惜了一阵,惋惜的时间不长,她很快因为家里的急事告假返乡。 「我会在枫叶变红之前回来。」 庭院的枫叶嵌上红边时,我见到了传说中的青色彼岸花。笑容温善的医师风尘僕僕地带着药材归来,那束能改变所有人命运的花小心翼翼地被他存放在漆木的长匣里,保持着刚刚採摘下来时的模样。 除了颜色奇异一些以外,它看起来和普通的彼岸花并没有太大不同。 作为鬼舞辻无惨上天入地寻找了千年的奇花,它看起来甚至有些普通。 也许命运就是这种东西,所有的骤变和契机,其实第一眼看来都平凡无奇,只有知情者才知晓它的分量,明白摆在眼前的是怎样可怕的一个分水岭。 第98页 服药有一个过程,不是喝下就会立刻见效,我在接下来的几周提心弔胆,睡觉都将切药材的刀放到枕头边上。但根据寝殿那边传来的消息,鬼舞辻无惨的身体似乎确实是渐渐好起来了。 「没有副作用?」 「请放心,」医师笑眯眯地望着我,目光十分慈祥,「不会有副作用的。」 我靠着廊柱坐下来,望着庭院中的枫树发了好一会儿呆。 枫树全红了,像蔓延的火,盛放的山茶,红得绚烂夺目,浓郁如同新鲜的血液。 疗程进入收尾的阶段,一切风平浪静,我的职责似乎已经结束了。 我回到屋子,房间里空落落的,阿夏一直没有回来,庭院的枫叶早就变红了。 我记得阿夏不是京城本地人,但她出生的村庄距离京城不远,家里似乎还有一个哥哥。 她很少和我提起自己的兄长。 八兵卫问我需不需要陪同,我摇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转身上了牛车。 牛车的车轱辘碾过地面的石子,嘎吱嘎吱地发出声响,侍从举着火把在前面照明,傍晚时分的光线稀稀拉拉,隐约勾勒出村庄的轮廓。 「阿夏?」背着木柴的樵夫眯起浑浊的眼睛,「阿夏是个好孩子,她的哥哥生病了,她一直忙着照顾呢。」 我谢过那位老人家,前面的路不太好走,牛车过不去,我拎起裙摆下了牛车,高大的树木遮去了残余的日光,火把的光亮在林间摇曳着,像浮在暗中的生物。 阿夏的家在小路的尽头,我敲了半天的门,没有人应答,拉开木门,围炉周边空空荡荡,散发着药味的被褥里没有任何人的踪影。 我离开房间,来到堆积着柴火的后院,跟在我身后的侍从啪嗒一声,松开了手中的火把。 地上倒着一具尸骸,腹部敞开,血肉被吃得只剩白骨,长长的头发盖住了头部,如果拨开那海藻般纠缠在一起的长发,我知道我会看见阿夏的脸。 「阿夏,你真是一个好人。」 ——她有些害羞地避开我的目光,低头看向那位医师留下的药方。 我想,我知道她的哥哥得的是什么病了。 绝症这种东西,没道理只会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唯一的区别是因为社会阶级的不同,也有些人能得到救治,有些人只能接受命运等死罢了。 但那个不完整的药方,只会制造出茹毛饮血的怪物。 「快走。」 山里的猎人都有经验,野兽会将吃到一半的食物先掩埋起来。地上有拖行的血迹,不是挣扎的痕迹,是人死透之后才被拖过来的。 「快走!!」 毛骨悚然的寒意窜上嵴椎,我想都没想,一把推开僵在原地的侍从,与此同时,一股恶臭的风遽然刮来,我就地一滚,飞快捞起燃烧的火把。 那个非人的东西骤然见到火光,稍微往后退了一步,我身后的侍从已经傻了,跌坐在地上不知反应。 我慢慢退后,那只初生的鬼没有理智,往旁边一绕,再次恶狠狠地扑了过来。 腥风扑面而来,我忍住逃跑的本能,在它张开血盆大口的瞬间,猛地将火把往前一送,将滚烫燃烧着的松枝直直戳进了它的口腔。 扭曲的声音犹如骤断的弦线,简直让人血液倒流,那只鬼一边后退一边高声惨嚎,痛苦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似乎还残留着人类的痕迹。 我身后的侍从似乎回过神来,他拔出腰间的佩刀。「头!」我大喊,「要朝它的头砍!!」那只鬼在最后一刻忽然往旁边一闪,落下的刀锋没有碰到它的脖子,反而嵌入了肩膀和脖子相连的地方。 腥臭的血液爆射而出,那个侍从愣了一下,就在这短暂愣神的瞬间,那只鬼抓住他的手臂,一拉一扯,生生将整条手臂撕了下来。 成年男性的身躯眨眼间就被扯得七零八落,血液碎肉流了一地。 那只鬼转过身来看着我,竖瞳细长的眼睛泛着飢饿的光。 被当成食物的感觉我太熟悉了。我并不惊慌,甚至不觉得害怕,最后只觉得惋惜,惋惜我没有把刀带上,哪怕是切药材的小刀,在这种时候也聊胜于无。 我将簪子暗暗攥在手里,那只鬼将尸块一扔,骤然扑过来的那一瞬间,我猛吸一口气,抬手将簪子对着它瞳孔细长的眼球扎了下去! 惨烈的嚎叫几乎要击穿我的耳膜,我整个头颅都在嗡嗡作响。 溅满血迹的刀柄湿滑黏腻,我握住嵌在它伤口里的刀,伤口在脖子和肩膀相连的地方,哪怕,哪怕只是稍微割开它的脖子也好,我猛地将刀抽出来,用尽全身力气,向噼柴一样将刀往它的脖子上砍。 那只鬼似乎察觉了我的意图,扭头咬住我的肩膀,它的嘴巴在那一刻裂开到不可思议的程度,锋利的牙齿不止撕开了我的肩膀,还咬伤了我的脖子。 热乎乎的感觉沿着脖子流下来,痛觉似乎短暂地被屏蔽了,麻痹的感觉从指间传到手肘,从手肘传到全身。 视野急转,那只鬼将我旁边遽然一甩,我摔进柴火堆,木柴噼里啪啦滚落下来,我记得自己模模糊糊地想着,我可能是要死了。 晦暗不清的视野里,那只鬼朝我走来。 我可能出现了幻觉,看到了不该出现的人出现在我眼前。 那只鬼身影微顿,脑袋在下一刻飞了出去,咚——的一声,畸形的身躯摔进血泊。 第99页 那个人并没有因此停下,一刀又一刀,比厉鬼还像厉鬼,几刀将尸体剁烂了,这才松开了手。 「……朝日子。」 视野黯淡,我听到有人喊着我的名字,紧紧将我抱在怀里。 「朝日子,不许睡。」那张血迹斑斑的脸看起来真的有些可怕,阴红的眼瞳看起来快要裂开了,我一时都不知道他是来救我的还是来杀我的。 「看着我,看着我!」 我想抬起手,想摸摸他的脸,让他别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他看起来快疯了。 「看着我,朝日子!」 瞳孔涣散,世界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我记得我似乎笑了一下。 …… 为什么会笑呢? 大概是因为,不论结果如何,他最终还是来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说正文=现实,那番外是童话吧 感谢在2020-07-01 18:58:40~2020-07-03 10:08: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纪子kiko、坠继_十八 10瓶;雨山芋 6瓶;征魂归家 5瓶;我有好好的填名字 3瓶;cycltty、32677134、贫道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平安·九 黑暗的水中浮着一弯月亮。 我站在没有时间和空间概念的世界里,确定自己见过这轮月亮。 过去的景象从黑暗中浮现而出。静悄悄的月光掠过地面上的血迹,暗红的血迹像怒放的山茶,一瓣又一瓣,淹没了举行婚宴的华美庭院。 我看见自己第一世的尸体,和那场惨剧的众多受害者一起被人投进熊熊燃烧的大火中,超度亡魂的裊裊梵音从夜半到天明,持续了整整三日。 我死得很有牌面,但葬得十分寒酸。 我的埋骨之地没有墓碑,没有铭文,光秃秃的一块丘陵,朴素得令人没有任何祭拜的愿望。 因为葬身之地太过寒酸,我十分庆幸鬼舞辻无惨没有来看我,不过他来了其实也没有什么意义,这种将大家的骨灰一起搅拌搅拌埋在一起的方式,摆明了就是不想有人惦念,葬得也是离京城越远越好,荒郊野岭的地方只有一个小小的神社扎在那里,镇鬼呢。 说到鬼,鬼舞辻无惨第一次制造出来的手下就给他闯了祸,他怒不可遏,直接捏爆了那只鬼的脑袋。 过去的事情像画卷一样,一页一页地在我眼前展开。 黑暗的水面泛起波澜,我看到鬼舞辻无惨将那只鬼的尸体撕碎了扔到一边,眼角猩红的模样明显还处于暴怒的边缘。 藉由此次的事件,他似乎意识到了鬼这种缺乏理智的生物有多么不可靠,他不再给予自己的手下自由,改变了管理策略实行铁血手腕。 但他意识到的晚了一些,被京城的阴阳师发现了动静。 那些阴阳师将他追杀到京城郊外,差点在我的坟头打起来。 鬼舞辻无惨的心情十分糟糕,他将那些阴阳师杀干净了,又回到了京城的宅邸里。 他似乎在找东西,翻箱倒柜,仪态尽失,脸色惨白得如同寒冬中的月亮,竖起的瞳孔和蛇一样细长。他那个模样十分吓人,宅邸里的侍女似乎都看出来了他已经不是人类,瑟瑟发抖着不断哀声求饶。 哀声求饶是个错误的选择,那个宅邸里最后没有留下一个活口,鬼舞辻无惨的指尖还坠着血珠,就这么消失在了京城黑沉的夜色里,再也没有回来。 高高的天幕中,悬挂着一弯月亮。 那弯月亮现在映在水中,静静地散发着柔和的光辉。 百年千年,淡淡的月华始终不变。 我听说人死前会看到走马灯,但没听说会看到自己前世死后的景象。 我在黑暗中等啊等,不知道三途川是哪个方向,到达所谓的彼岸需不需要乘船,如果乘船的话该如何付款。 清脆的铃声响了起来,我抬起头,看到前方晕开模糊的光,光里浮现出白昼的景象,熟悉的庭院里有一个小姑娘,穿着明丽的衣裳在玩手鞠球。 彩色丝线织成的手鞠球,里面装了铃铛,那颗球咕噜噜地从水墨画般的场景里滚出来,落到黑暗的水泽里,撞到我的脚边停了下来。 我弯下腰,捡起那颗母亲为我编制的手鞠球。 小时候的我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短短的黑发垂到肩膀处,看起来像幼鹿一样好骗。 「谢谢你。」她清脆地和我道谢,笑起来时眼眸弯弯,神情里没有一丝忧愁。 「你在等人吗?」 我摇摇头, 她看了我一会儿,仿佛明白了什么,轻轻扯了扯我的袖子。 「你蹲下来点。」 然后她抬起手,用小小的胳膊抱住了我的脖子。 穿着明丽的衣裳,总是在笑的小姑娘,我几乎已经忘了她是什么模样了。 抱着我的身躯像小太阳一样柔和温暖,她十分认真地摸了摸我的头,好像我才是那个小孩子一般,放缓了语气问我: 「你是不是累了?」 黑暗的水面泛起涟漪,一圈又一圈,无声地朝远方荡漾开去。 「……有一点。」 「为什么?」 我抬手抱住她。 「因为只有小孩子才不会累,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她认真想了很久,抬头问我: 第100页 「我会一直快乐下去吗?」 「没有人会永远快乐。」 我想了想,又说:「有时候会快乐,有时候会不快乐,可能快乐的时间大于不快乐的时间,也有反过来,长大就是这样。」 「但我还是会长大。」小姑娘懵懵懂懂地说。 「没有人不会长大。」 「哎,」她嘆了口气,「好麻烦啊。」 「是啊,真麻烦。」我笑起来。 「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吗?」 樱花盛开的庭院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 小姑娘眨巴着眼睛看我,视线落向我的手。 「还不行哦。」她说,「你可能没有在等人,但有人在等你。」 说着,她抱起手鞠球。 「等一下。」我伸出手,这么做时,我左手上传来轻微的拉扯感,低头一看,细细的红线不知何时缠在了我的无名指上,一圈又一圈,像树的年轮紧紧纠缠在一起。 小姑娘跑远了,春光灿烂的庭院像水墨逐渐化开。 「等等,别走。」 红色的丝线紧紧缠在我的手上,我一边忙于挣脱,一边奋力朝前方迈开步子。 「别走——」 抱着手球的小姑娘微微止步,站在光与暗的交界线上,转身朝我看来。 朝日子。 她的名字是朝日子。 我好久没见她了,我很想她。 我真的好想她。 「朝日子!!」 水面上的月亮噗通一声,没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 醒来的时候,我感到有人抓着我的手。 那个人可能以为我失去了意识,所以没有痛觉,将我的手抓得特别紧,我觉得我的指骨都被那力道挤压在了一处,对方若是再用力一点,我的骨头都要碎了。 我轻轻地嘶了一声,那个人的视线立刻扫了过来,却没有松开我的手。 「……朝日子?」鬼舞辻无惨的声音有点哑。 他脸色苍白,红瞳阴郁,和我在过去中看到的那副模样相比,少了几分愤怒的疯狂,多了几分狠戾深沉。 我避开那灼人的目光,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寝殿里,肩膀和脖子缠着厚厚的布,身体动一下都疼,像是被车轱辘碾碎了一遍又重新拼接起来似的,每一个关节都脆弱得不得了。 「……」我动了动喉咙,想开口说话,但动作牵拉到了脖子上的伤口,最后只发出了微弱的气流声。 鬼舞辻无惨扶着我坐起来,让我靠着他的胸膛,端起木碗将水送到我嘴边。 干涩的喉咙仿佛有火燃烧,我顾不得别的,喝水的过程中过于急促甚至呛了几口,水都溅到了华美精贵的衣服上。 他身上的衣服有血的味道。 我希望那只是我的血。 喝完水后,无惨将木碗放下来。他摸了摸我的脸颊,将我被水沾湿的头发捋到耳后,指腹细细地抚着没有伤痕的地方,认真地凝视着我的脸。 我垂下眼睑,没有说话。 他忽然微微低头,手捧着我的脸,贴着我的鬓发落下一吻。 那个吻很轻,但他停留了许久,我几乎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扑到我耳侧的温热,能感受到他逐渐紧绷起来的身躯。 我僵硬地待在那里,半晌,衣料轻轻窸窣的声音传来,他稍微往后退了一点,声音平淡地告诉我: 「你还是人类。」 我愣了一下,这下抬起头,毫不闪避地和他对视。 鬼舞辻无惨轻轻嗤笑一声,目光停留在我脸上:「我没有将你转变成别的存在。」 那个时候,我注意到了外面的日光。时间是白天,身体健康的鬼舞辻无惨坐在窗边,一点也看不出来他前不久还是多年卧病在床的人,从他的身上我感受不到孱弱的气息。 我尝试出声:「你……没事了?」 他的瞳孔看起来十分正常,但我没有办法判断这是否只是伪装。 长发乌黑如墨的青年看起来漂亮得如同盛放的牡丹,哪怕垂曳的衣服上染有斑驳血迹,看起来也只是为这个人添加了几分危险的艷色。 我意识到了不同在哪里。 那份熟悉的压迫感又回来了。 身体的本能告诉我,对面的生物可以轻易地掐断我的脖子,挖出我的心脏。 但将我救回来的正是他。 将我从黄泉拖回来的,不让我渡到彼岸的罪魁祸首,此刻正将我抱在怀里,慢慢地用手指梳理着我的长发,从发根到发尾,时不时捧起我的脸颊查看我脖颈处的伤势。 鬼舞辻无惨似乎觉得我十分脆弱,伤口不再渗血,但他用怀疑而仇视的目光注视着那里,阴冷的表情十分不喜,好像不肯捨弃人类身份的我也有一部分罪责一般。 可能是力量的差距过大,可能是觉得累了,我没有挣扎。 寝殿里安安静静,好像只有我和他在。 「……村子……」我艰涩地开口,「那个村子,怎么样了?」 鬼舞辻无惨动作微顿。 「烧了。」那个冷酷的声音说。 「……烧了?」我倏然抬起头,但鬼舞辻无惨不让我推开他。 「那个侍女已经死了,没有人能确定她没有将那个药方传给别人。」鬼舞辻无惨的表情毫无怜悯,说出接下来的话时,红梅色的眼眸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描述再平常不过的见闻。 第101页 「如果村子里还潜伏着没有转换完全的鬼,一把火烧掉所有是最有效的做法。不管是活人,还是吃人的鬼,只要被烧焦之后还能动弹,就绑到阳光下,永诀后患。」 他盯着我脸上的表情,残忍地说:「难道你希望那些怪物去吃掉别人吗?」 「如果想要斩草除根,就得这么做,一时的怜悯只会招致无穷的祸患。」 鬼舞辻无惨紧紧抓着我的手,我觉得我的心脏在不断下沉,下坠,仿佛要一直落到冰冷的海渊底部,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失去了温度,连耳边的声音都变得虚幻而遥远起来。 「那医师呢?」 我听见自己空落落地问。 鬼舞辻无惨停顿了一下。 「他不能留。」那个冷血的声音还在说着,「知道那个药方的人都不能活下来。」 「……但我也知道那个药方。」 我忽然不知道哪里的力气,猛地推开无惨站了起来。他脸色一变,伸手就要来抓我,我啪的一下打开他的手,踉踉跄跄地撑住门柱,转身跑了出去。 我不知道我想去哪里,噩梦没有出口。 但我要将那个声音甩开,将呼唤着我的声音,远远地甩到再也够不着的地方。 我感到脖子上的伤口渗出血来,血珠沿着衣袖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但我感觉不到疼,黯淡的视野映出曲折的长廊,白得耀眼的砂石地,遥远的天空在上方旋转,整个世界都变成了迷宫。 「阿朝小姐?」 我听到温和的声音,熟悉的身影站在药堂边上,模糊的视野重新聚焦,倾斜的地面找到了平衡的支撑点。 「你怎么跑出来了?」 曾经倒在血泊里的人,好端端地出现在我眼前。 医师满脸关切地看着我,似乎想要伸手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 「你没死?」我轻轻地开口。 对面的人露出疑惑的神情。 「你没死。」我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仰起头。 鬼舞辻无惨骗了我。 他骗我。 他没有杀掉医师,烧毁村庄的话,仔细一想全是漏洞,根本不需要那么大费周章,估计也是谎言。 我转过身,看到追过来的无惨,眼里忽然涌上大片水雾。 「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瞳孔微缩,他僵硬半晌,回答: 「是谎言。」 我在枕头旁边放了一把刀。 找到青色的彼岸花之后,鬼舞辻无惨开始服药之后,我在枕头边放了一把刀。 如果他再次变成了吃人的恶鬼,如果他再次开始杀人—— 我能做到吗? 亲手。 如果下定决心就能做到,我能下定决心吗? 结果,我放在枕头旁边的,只是一把切药材的小刀。 ——发现我的未婚夫杀了人时,在我胸口撕裂开来的,并不是害怕的情绪。 有那么一剎那,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为谁而哭,仿佛有哪一条决不可逾越的线,在那一刻彻底崩塌。 如今,那条线还在。 缠绕在我左手指上的,那条命运的红线,如今也还在。 我捂住脸,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 「……无惨。」 我低低地喊着他的名字,终于哭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由于不想剧透,删了上一章结尾朝日子没死的提示,结果大家似乎认为朝日子已经死了,弄得我十分心虚,甚至想着要不要假装「哦对,朝日子就是死了」然后理直气壮地发便当。 但我的良心拉住了我的大纲【。 感谢在2020-07-03 10:08:45~2020-07-05 09:23: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雨山芋 3瓶;渡劫 2瓶;御风、贫道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平安·十 那一瞬间,我说不上来自己是否如释重负。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为什么会觉得如此委屈难过。 ……是了,我觉得委屈,像才发现自己被所有人骗得团团转的小孩子一样,捂着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得无法言语。 我不想要安慰,不想要好声好气的劝哄,我忍得太久太久了,只想畅畅快快地大哭一场,好像这样就能洗刷掉漫长岁月的所有苦涩。 「朝日子。」 血珠渗出伤口,染红了包扎的白布,热乎乎的液体顺着我的脖颈流下来,和指缝间溢出的眼泪混在一起,我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此刻看起来一定狼狈极了,可那又如何。 鬼舞辻无惨按住我颈侧的伤口,试图将我抱入怀中。 「……不要哭。」他的声音僵硬无比,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 我哭得喘不上气,没有力气推开他,那道低哑的声音在我的耳边说:「别哭,不许哭了,朝日子,不要哭。」 说到后面,无惨的声音越来越沙哑烦躁,比起安慰倒更像威胁,恍若野兽龇露獠牙,最后却只能对着无辜的人散发杀意。 「滚开。」他冰冷地斥走了想要过来帮忙的医师和侍女。 他又懂什么呢。 罪魁祸首将气全部撒到了无辜的人身上,最后只能僵硬地将我抱紧了,竟似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倨傲清冷的表情显露出举棋不定的动摇,仿佛在思考最佳对策。 第102页 眼泪打湿了墨色的衣裳,我哭了许久,终于有些累了,鬼舞辻无惨将我抱回寝殿,头低垂到地板上的侍女早就等候在外,她们帮我重新处理了伤口,战战兢兢的手指几乎没有触到我的皮肤,确定伤口不再渗血了,膝行着退了出去。 帘帐垂下,柔软的阴影微微遮去日光,我闭了闭眼睛,哑声说: 「我想睡一会儿。」 无惨的表情有些难看:「你要赶我出去?」 「我想一个人待着。」 「朝日子。」 我睁开眼睛,侧头看向他。乌发微卷的青年坐在我身侧,墨色的里衣,雪色的外裳,英俊儒雅的面庞恍若无暇的白玉,我一直记得我第一眼见到这个人时的场景,记得那天微微吹拂的清风,还有太阳落在我脸上的温度。 「我现在的名字是阿朝。」 这句话,我早就应该告诉他了。 鬼舞辻无惨神色微变。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漫不经心地道:「如果你喜欢用这个名字,那就用着好了。」短短的一句话,仿佛他做出了极大的退步。 他等着我回复,但我没有再开口说话。 冰凉的手指擦过我的耳畔,无惨理了理我耳边的碎发,红梅色的眼眸微垂,语气温淡地说: 「你先休息,我一会儿再来看你。」 青年的身影消失在帘帐后,我闭上眼睛,疲倦的意识没多久便沉入了梦乡。 …… 我似乎做了梦,似乎又没有做梦。 梦里有模糊的人影垂首望着我,只是沉默地待在我身边。 我睡得格外沉,仿佛许久都没有享受过这等安宁的休眠。 等我醒来时,天色已经彻底黯淡,廊檐下点着青铜的吊灯,柔和的光圈在黑暗的夜色里氲开痕迹,天幕里流淌着霜雪般的星河。 我慢慢坐起来,披上叠放在一边的外衣。 凉爽的夜风吹来,我扶着门边来到走廊上。庭院中的树木窸窸窣窣着发出轻吟,星星点点的萤火从池塘畔飘出,微小的光芒犹如从烛台中落下的火星,短暂擦燃,然后又殒没黑暗。 真罕见,都这个时节了,居然还能见到萤火虫。 我放空思绪,看了好久的萤火虫。不考虑过去也不考虑将来,夜色很美,星河灿烂,只是这样就足够了。 「朝日子。」我没有意识到鬼舞辻无惨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他的脚步没有声音,等我回过神来时,已经被微冷的气息包围。他从背后圈住我的腰,似乎想让我回到寝殿里休息。 「怎么跑出来了。」 鬼舞辻无惨靠得太近了,鸦黑的长发落到我的身上,这么近的距离,他几乎将我整个人都拢在怀里,只要再微微俯身,嘴唇就能碰到我的耳朵。 我转过头,稍微拉开距离。 「我没事。」 鬼舞辻无惨不松手,我也没办法。 我努力忽视心底怪异翻涌的感觉,过于复杂的情绪如密密缠绕在一起的丝线,我暂时不想去理顺,于是顿了顿,平静开口:「那个村子现在怎么样了?」 鬼舞辻无惨站在廊檐下,柔和的灯光在白玉般的脸侧投下阴影,他对这个问题表现得十分冷漠。 「还活着的人都迁走了。」 心里的一块石头稍稍落了地,我缓下声音,和他道了一声谢。 「……你道谢道得太早了。」无惨声音冰凉,「村子里有人失踪了,现在究竟是人是鬼,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等下一个受害者出现。」 顿了顿,他慢条斯理地补充:「新生的鬼,都特别渴望食物。」 事情还没解决,被命运诅咒的生物依然来到了这世上,藉由所有人想不到的方式。 无惨:「伤势养好之后,你也不许出去。」 那一刻,他抬起手,似乎特别想碰一碰我的脸颊,确认我的存在。 我被他眼底阴郁的血色震住,最后才堪堪惊醒,侧头避开了他的触碰。 脸色一僵,他没有立刻收回手,苍白的手指慢慢攥紧,捏得咯吱作响。 「为什么?」 鬼舞辻无惨最近似乎一直都在问我这个问题。 他让我转过身,看着他,表情变得十分阴暗。 「为什么,朝日子。」 「我放过了那个村庄,放过了所有人。」鬼舞辻无惨冷冷地说,「如果我没有这么做,你就会离开我,是不是。」 「……无惨,我没有想过要留下。」红瞳倏然收缩,我没有后退,「我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 鬼舞辻无惨笑了一声,仿佛忽然需要喘气似的,表情变得无比嘲讽。 忽略微微颤抖的身躯,他的声音听起来冷静高傲得不可思议。 「你……」 「你没有那么做,我很高兴。」他的表情看起来不太对,整个人都显得不对劲,我试着告诉他,「谢谢你,放了那些人一条生路。」 「我不需要没用的感谢。」苍白的脸庞爬上可怖的青筋,鬼舞辻无惨骤然出声打断我。 殷红的眼瞳震颤起来,我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他露出这副非人的模样,不管是优雅的假象也好还是从容不迫的姿态也好,此刻全部都化为齑粉,鬼舞辻无惨一字一顿,神情骇人无比,「他人的死活与我何干。」 我愣住了。 直觉告诉我应该逃跑,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站在原地,轻声开口:「……那你想要什么?」 第103页 鬼舞辻无惨意识到自己先前的失态,好像我会被他吓跑似的,表情慢慢平静下来,像毒蛇收起獠牙那般,又恢复了正常人的面孔。 他抬起手,冰凉的指腹缓慢地抚摸着我脸颊。 鬼舞辻无惨喉咙微动。 「我要你。」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他又重复了一次,用再正常不过的语气,说:「我要你爱我,朝日子。」 世界静止了。 夜风、庭院、星空,在那一瞬间都消失不见,我慢慢睁大眼睛,巨大的空白携着血液的轰鸣席捲而来。 呼吸停止,思考凝滞。 但鬼舞辻无惨不肯放过我,他从来不肯放过我,哪怕我之前已经把话说得那么清楚,断绝所有后路不惜贬低自己也要说服他,同时也说服我自己——爱这种东西太沉重,太灼人,一旦引火烧身最后註定只能玉石俱焚。 我扯不断名为命运的红线。 「朝日子。」 我跟他说了好多次,不要用这个名字唤我。 朝日子、朝日子,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我要你爱我。」 左手上的无形之物,那条名为命运的红线越缠越紧,我的心脏快要无法负荷那份感情,烫得我快要看不清眼前的事物。 别说了,别说了。 「朝……」 我吻上他的唇角。 那些烦闷的,翻滚不休的,在心底不断躁动的声音,在那一剎那通通消声。 鬼舞辻无惨凝住不动了。 我只是想让他别再喊我的名字,不要再继续动摇我了。 红梅色的瞳孔紧紧收缩,鬼舞辻无惨毫无防备,脸上的表情好像在做梦一样,眼里的神情满是不可思议,冻结在惊愕的那一瞬间。 随即,那冰冻的神情被更加滚烫炽热的感情融化了,像冰川崩裂,碎痕密布蔓延后发出譁然一声巨响。 我打算后退时,他忽然伸手抓住我,揽在我腰上的手骤然将我往前一带—— 「……唔。」 嘴唇相触的瞬间,心脏毫无预兆塌陷。 苍白冰凉的手指穿过我的长发,托住了我的后颈,我抓住他的外衣,指甲陷入柔软的衣料,身体被不断压着后折,我寻找着支撑点,像溺水的人寻找浮木攀上他的背嵴,低沉的声音在我耳畔喘息,不断地呢喃着我的名字。 「朝日子。」 一遍又一遍,像可怕的诅咒一样,仿佛要烙入我的灵魂一样,带着失而复得的暗哑狂喜。 鬼舞辻无惨吻着我的脸颊,低低地笑了起来,好像这世上没有人能在那一刻将我们分开,他已经从我那里得到确据,但他要再用言语将它复述出来一次。 「你还爱我。」 那个少年骄傲地说。 而这一次,我无法说谎。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无惨最大的外挂就是朝日子心底对他还有爱 感谢在2020-07-05 09:23:32~2020-07-06 12:34: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森川山雾 27瓶;蜂鸟 10瓶;fu°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平安·十一 被鬼咬伤的地方癒合后留下了疤痕。 从颈侧蔓延到肩膀的齿痕深而细密,被挖去肉块的地方重新长好后,皮肤上留下了浅浅凹陷的痕迹,我对着铜镜端详自己时,不知怎的想到了大正年间在咖啡馆打工时见过的馅饼。 那种馅饼的周围有一圈厚厚的边,凹凸不平的纹路和我肩颈处的伤疤看起来还蛮像的。 人类的身体会留疤,这很正常,受了这么重的伤能保住性命已经不错了,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鬼舞辻无惨似乎不这么想。 但那只鬼已经被他砍下头颅杀掉了,尸体在阳光下灰飞烟灭,他就算想再做些什么也没有办法。 他因此十分烦躁,养伤期间明里暗里无数次告诉我人类的身体太过脆弱,似乎十分希望我放弃人类的身份和他成为相同的存在。 「我可以给你我的血。」 声音微顿,鬼舞辻无惨思考片刻,慢条斯理地补充:「只给你一个人。」 说出这些话时,他的表情清冷又矜傲,红梅色的眼眸一直落在我身上,等待着我的反应。 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我只好委婉地问他: 「你最近……不饿吗?」 服下青色的彼岸花之后会如何,其实没有人知道。 鬼舞辻无惨目前看起来十分正常,但第一世的时候,他也不是立刻就开始呈现出不正常的症状,变得畏光,而且对人肉产生渴望。 变成鬼之后,人的瞳孔会发生变化,理智会开始坍塌,嘴巴里会长出尖牙,指甲会变成杀人的利器,轻易便能划开人的咽喉肚腹。 我可以确定鬼舞辻无惨没有背着我吃人,因为他最近一直和我一起待在寝殿里,除非他晚上趁我睡着以后出去觅食,但我早晨醒来时从未在他的衣服上嗅到鲜血的气息。 鬼舞辻无惨看出了我的疑虑,恩准我每天早上将他检查一遍。 他一开始并不乐意,将其视为一种冒犯。 我忧心忡忡,担心得连饭也吃不下。 如果他真的吃了人,我要怎么办呢,哪怕只是设想,这也足够令我难受得比自己杀了人还要郁郁难安。 第104页 我和他走在薄薄的冰面上,冰面下是黑暗的深渊,没有人知道那下面藏着什么——也许我们知道,只是不想去深思而已。 我被自己的假设难过到了,接连几天背对着鬼舞辻无惨而睡,这似乎唤起了什么糟糕的回忆,第三天晚上的时候他将我转了过来。 除去我的三餐、衣着、接触到的侍女僕从,他最近连我睡觉面朝哪里也要管了,真是岂有此理。 「……我没有。」说出这句话对他来说仿佛困难极了,鬼舞辻无惨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脸色格外阴沉。 我也不知道自己最近怎么了。 要放平心态——放平心态——明明和自己沟通了好多次,但翻来覆去地就是不行。 我检查了他的手指,鬼舞辻无惨的手很好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仿佛天生就适合养尊处优的生活,他的头发也十分美丽,漆黑如墨,柔软似捲曲的海藻,长发一直落到腰际。 他的指甲并不尖利,头上没有长角,瞳孔不像猫那般细长,怎么看都是普通的人类,就是脸长得不太普通罢了。 如果他是裹着人类皮囊的恶鬼,那他可真是十分擅于伪装。 我最后检查了他的牙齿,他的虎牙有点尖。人类的咬合力其实并不差。 我第一次摸别人的牙齿,虽然只是伸了手指进去,秉着医学研究的精神认认真真地将他的牙床都检查了一遍。 一切正常。 鬼舞辻无惨一开始并不愿意配合我,后来他改变了主意,纡尊降贵地允许我每天将他全身上下都检查一遍。 今天他的身上也没有血的味道,我嗅了嗅他的衣服,对此表示肯定。 我帮他换上朝服,系上腰带,戴上黑色的垂缨冠。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陪我养伤,从村子失踪的村民目前依然下落不明,但他似乎并不怎么在乎,轻飘飘地将这件事扔给了这个时代的阴阳师和武官去解决,十足十地演出了颓靡任性的贵族形象。 鬼舞辻无惨目前还保留着人类身份,作为古老家族的独子,他对于入朝为官之事一拖再拖,拖到今天终于不能再拖了。 身着朝服的人面如冠玉,乌黑的长发束起后看起来和平时有一些不一样,我觉得他身上似乎少了些什么,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后,恍然大悟地给他塞了一把扇子。 其实笛子也行,但我没有在寝殿里找到笛子。至于笏板,过了朱雀门再拿到手上也不迟。 在漫长的时间里,鬼舞辻无惨扮演过无数不同的角色,他如今不过是重操旧业——他看起来对这件事没什么兴趣。 我推推他:「你要迟到了。」 我居然催他离开——红梅色的眼眸里写满了不高兴。 我大概知道他想听到什么。 我不会捨弃人类的身份,这意味着如果他真的获得了永生,那我们只有这一世。 「……」我别开目光,告诉他,「我会想你。」 就算只是短短的半天,我也会珍惜这来之不易、像普通人一般一起度过的时光。 冰冷的神色微缓,鬼舞辻无惨不紧不慢地应了一声。 他要走了,我穿过长廊,一直将他送到门口,侍从和牛车早就静静地等候在那里。 「……无惨。」 我忽然唤道。 在那个黑色的身影侧过身来之前,我跳下长廊,毫无形象地跑过去,不顾下人们惊诧的目光。 我撞到他背上,抓住他的衣服,额头和他的肩胛骨相抵。 我的未婚夫想要转过身来,但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当我把头靠到他背上的时候,他没有拒绝。 他也记得那个盛夏的午后,记得一片片剥落墙头的夏花,蝉噪在永恒的时间里绵延。 鬼舞辻无惨最终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捏着扇子的手指骨节泛白,随后又缓缓松开。 没有人敢催他,没有人出声。 我小声地告诉我的未婚夫:「这一次,你要早点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有些短,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一章在这里结束就可以了 感谢在2020-07-06 12:34:35~2020-07-08 12:38: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麻辣香锅微微辣 17瓶;一条鱼 10瓶;晨昏 5瓶;西里奇、贫道子 2瓶;御风、渡劫、慎善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平安·结局 我顺理成章地在寝殿住了下来。 本来挺惊世骇俗的一件事,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翻起任何水花。 宅邸里的侍女僕役就罢了,他们像没事人一样接受了这个设定,年长的侍女探望我时表现得十分慈祥欣慰,就差没拍拍我的手说以后就辛苦你了。 我其实没什么辛苦的,鬼舞辻无惨如今身体健康得不得了,根本不需要我照顾,我们如今的位置互换,反倒是我变成了脆弱的那一个,每天都闲在寝殿里无所事事,再闲下去说不定都要重拾枯燥乏味的贵女教育……那还是不可能的。 鬼舞辻无惨来自历史悠久的大家族,择偶是人生大事,会影响到复杂的方方面面,我一直等着家族中的长辈旁敲侧击地来找我麻烦,每天等啊等的,不要说是使者了,连人影都没见到。 平安时代的人们衣食住行都忌讳颇多,这些麻烦的条条框框被鬼舞辻无惨充分利用起来,比如官员上朝的时候,路上如果遇到了动物的死尸,那就可以立刻告假回家,诸如此类的物忌全部都成了他不去工作的藉口。 第105页 我有时候清早目送他出门,回去刚躺下准备睡个回笼觉,这眼皮还没合上呢,他就已经回来了。 「……凉。」 鬼舞辻无惨身上带着寒凉的朝露,我紧紧抓住被团,不愿意让他进来。 一手撑在我身侧,他俯身吻了吻我的脸颊,长长的袖子像夜幕一样垂下来,弧度凉薄的嘴唇柔软冰凉,像冬天落到窗棱上的雪花,于阴影中微敛的眼眸艷丽似枝上的红梅。 我软下来。 宽大而柔软的衣袍随着他躺下的动作发出轻微的窸窣,鬼舞辻无惨侧卧着,让我将脑袋枕到他的颈窝里。 「哪一天会比较好?」他慢条斯理地问我。 我回过神。 「你打算什么时候嫁给我?」 他表现得好像我们之间的事情已经拖得够久了,应该避免夜长梦多尽早成婚。我没有问他这个夜长梦多是什么,只是表示我还需要点心理准备的时间。 「你要多久?」 无惨的表情略有些不悦,眼神似乎在问我需要几天时间。 一天、两天、三天? 我移开目光,装作欣赏黑色朝服的朱红内衬。 「春天会不会比较好?」 现在是初冬。 天还没有下雪,树枝都光秃秃的,我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怎么能在这种时节举办婚礼呢?不妥不妥。 鬼舞辻无惨对我最近逼婚逼得有些紧,他仿佛食物递到嘴边却无法张口咬下的野兽一样,就差没在寝殿周围踱起步来。 他想不出我不愿意立刻嫁给他的理由,也有可能是想到了什么,脸色愈发阴沉,殷红的眼眸斜一眼过去就能把人吓得噤若寒蝉。 鬼舞辻无惨心情不好,自然也不会让别人好过,他开始各种挑刺,问我莫名其妙的问题。 「那个侍卫叫什么名字?」 晚上我都快睡着了时,他忽然问我。 我迷迷糊糊地努力想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将我老底翻出来了——他把我那些年的动静都查了个清楚,人际关系摸得门儿清。 「你是说八兵卫?」 鬼舞辻无惨眼里的神色动了一下。 这个人大半夜的不睡觉,冷着脸在那里默不作声地散发什么杀气。我这下彻底清醒了,在黑暗中借着微暗的月光看他看了好一阵子。 他在等我解释。 我想了蛮久哪种说辞会比较安全,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他算是我的朋友。」我想了想,又加道:「他帮了我不少忙。」 为了保证八兵卫能够平安地退休,我再次补充:「我去村庄的那一天,他担心我的安全,本来要随行的,被我拒绝了。」 鬼舞辻无惨在黑暗中冷冷一笑:「去了又能如何?成为鬼的饵食吗。」 我赶紧说:「是啊,去了也没什么用。」 我亡羊补牢;「你来了就好。」 于是鬼舞辻无惨不说话了。 意识到警报解除,我往他怀里窝了窝,手揪住他的袖子。 「失踪的村民还没有找到吗?」 鬼舞辻无惨有些不满,仿佛我不应该将注意力放到微不足道的人身上——比起我们何时成婚,我居然更关注食人鬼的下落,他蹙了蹙眉头,表情再次变得倨傲冷漠。 「……你很在意?」 他压低嗓音,明知故问。 「……嗯。」我没有否认。 我靠在他的怀抱里,他的肩膀宽阔而厚实,仿佛可以将我整个人都藏起来。 「被鬼吃掉很疼的。」我告诉他,「我不希望别人也经历同样的事。」 一周之后,我听说京城周边出现了怪物。 听说这个词可能不太准确,应该说,鬼舞辻无惨告诉我下落不明的「村民」找到了。 衣衫褴褛、已经看不出人形的怪物被武官们用铁链绑着,扔到支着篝火架的空地上。 鬼舞辻无惨没什么表情地站在廊檐下,我不知道他和武官们达成了什么交易,他似乎向朝廷借了几个囚犯,扔给狩猎鬼的队伍带进山里,几天后就传来了那只鬼被捕获的消息。 那些囚犯没有缺胳膊少腿地回来了,就是精神有些不正常。 鬼舞辻无惨似乎没有将杀死鬼的方法透露给任何人,只是让人把那只鬼带到空旷的地方处理。 那些武官用尽了火刑、刀刑,鬼的再生能力就算再强,身体也很快变得破破烂烂,血淋淋地匍匐在碎石地上,像濒死的鱼一样奋力挣扎。 在场的人中,包括了那位医师。 他必须要看着,鬼舞辻无惨说,这是他造出来的东西。 我怀疑他是想断绝了医师继续使用那个药方的念头,鬼舞辻无惨一向不喜他的同类,不管他是人类的时候,还是作为鬼的时候,都是如此。 如果这是鬼舞辻无惨的目的,不得不说,他做得十分成功。 见证这场处刑的医师面色惨白,鬼的惨叫悽厉而疯狂,可怕得令人血液几乎都要逆流。 行刑到天明是鬼舞辻无惨的吩咐。漫长的夜晚终于结束了,黎明的天光从黑暗中破裂,那只鬼的身躯在所有人的眼前烧至焦黑,一点点灰飞烟灭。 那个景象像一场噩梦一样,最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个世间以后不会再出现鬼了,命运的门扉嘎嘎作响着,这次彻底合上了。 第106页 我没有再见到那位医师。 他似乎辞去了医师的职位,离开了京城就此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我知道,鬼舞辻无惨肯定知道他的下落,他不会放任这么一个潜在的威胁在外游荡。 但我没有问。 也许那位医师会再次振作起来,也许他会再次开始行医,哪怕仅仅是为了赎罪。他确实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不过,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善心曾经救活了怎样可怕的怪物。 京城里下雪了。 鹅毛般的雪花从天空飘落,群山银装素裹,佛寺的钟声悠远清越,仿佛从亘古穿越漫漫时光而来。 鬼被消灭以后,我终于可以离开宅邸,获得了外出的自由。 大概是下雪的缘故,寺院里的人不多,巍峨古朴的建筑矗立在茫茫大雪里,我抬起市女笠的帘子。 那场事件中的受害者如今都被妥帖安葬,由高僧超度,往生净土。 举行葬礼的时候我在养伤,没能见到阿夏最后一面,如果有来世,希望她下一辈子喜乐安康,再也不要遇见飞来横祸。 随行的侍女隐晦地提醒我该回去了,我嘴上说着好的没问题,下山的时候让僕从饶了些远路。 雪花纷纷扬扬,罕有人迹的山路边上,居然开着不知名的花。 鬼使神差的,仿佛命运中冥冥註定,一股莫名的感情让我掀开御帘从牛车里跳了下来。 开在冰雪中的花被我拢入怀里,我小心翼翼地用衣袖裹起来,转身对呆站在原地的侍从说: 「我们快点回去吧。」 回到京城时,天际的雪小了很多。 细碎的雪花不紧不慢地落着,拐过街道时,宅邸里的僕役小跑着迎上来,说鬼舞辻无惨已经回来了。 我告诉那个人,让鬼舞辻无惨在庭院里等我,然后让随身的侍女和僕人走正门回去。 我下了牛车,待那些人影消失在视野里,将市女笠一扔,沿着高高的院墙跑了起来。 ——前几天照镜子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眼尾有了细纹。 空旷的街道飘着细雪,呼呼的风迎面吹来,有什么东西从我身上不断脱落,仿佛我凝固的时间啊,在诅咒解除后终于开始重新流动。 我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这般急切的心情,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视野水洗一般清晰,仿佛连灵魂都重新变得轻盈,我的时间再次往前的同时,过去的岁月也呼啸而来。 我穿过大街小巷,避开嘎吱作响的牛车,抱着怀里的礼物,捧着落雪的花枝,一路飞快地跑到庭院外,庭院外立着一棵树,那棵树还在那里。 以后若是等我老去、变成白发苍苍的模样,就再也爬不动那棵树了。 脱下碍事的外衣扎在腰间,我衔着花枝倒退几步,飞快地往前借力一跃。 我落到熟悉的枝头,庭院的里面,有人站在那院墙下等着我。 冰冷的雪花飘到乌黑如墨的长发上,那个人微微仰着头,红梅色的眼瞳映出我待在树上的身影——我早该想到的,鬼舞辻无惨如今的感官不知比寻常人灵敏了多少倍,他早就知道我会从哪里、以何种形式出现。 但就算他没有异于常人的五感,他也知道我会做什么。 目光相对的剎那,我的心脏微微一颤。 「朝日子。」鬼舞辻无惨朝我伸出手。 喉咙微动,他低声请求:「过来。」 他似乎一刻都忍耐不了,嗓音都微微发颤,于是我离开枝头,扑到他怀里。 「你看,」我给他看我带回来的花枝,「猜猜这是什么?」 我的未婚夫,我曾经喜欢过的那个少年啊,他紧紧地抱着我,仿佛想要抓住不属于自己的旧梦一样,半晌才轻慢地发出声音。 「是什么?」 有一些东西是回不来的。 我说:「是给你的回信。」 但在这万物凋敝的寒冷时节。 「我的回信是什么,需要我告诉你吗?」 在冰霜覆盖的大地上。 我捧着他的脸,笑着告诉他:「是「好」的意思。」 ——重归于好的好。 我在被世人遗忘的角落,发现了还在盛开的花。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番外好像已经可以结束了 好像也不需要写婚礼了【。 就到这里为止吧。 一些补充:这个番外是童话,鬼舞辻无惨得到了他想要的永生,也得到了和朝日子重修于好的机会。两人会一起过完这一世,朝日子会像人类一样老去死亡,然后无惨会继续活下去,以他渴望的永恒不灭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