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穴之中，岳川静坐不语。
蜻蜓王也失去了交流的欲望。
只有小白蛇持续不断的吐息，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岳川脑海中生出一股明悟。
盘古开天辟地时诞生的五虫：蠃、鳞、毛、羽、介……
这是诸多虫子的集合体，是数以亿计虫子凝聚的生命体。
所有虫子的需求汇聚到一起，就成了本能、渴望，催动整个生命体蠕动、进食。
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意识，衍生出自我。
如果把每个虫子的需求看做香火，就更容易理解了。
亿万虫子的“香火”诞生了意识。
亿万生灵的“香火”也诞生了神明。
每个求神拜佛的人，都是在诉说自己的需求、渴望。
这一点，和只有生存本能的虫子没多大区别。
两者都是香火。
品级可能天差地别，但本质如出一辙。
岳川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事物：佛！
虽然干饭小王子被自己镇压，这个世界没有出现佛。
但岳川知道。
佛家认为，“佛”不是具体的某个人，也不是具体的某种力量，而是一种境界，一种高度。
人是未开悟的佛，佛是已开悟的人。
所以，人和佛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至少物质上没有区别。
佛能做到的事，人也一样能做到。
关键就是思想、认知。
这一点，恰好在蜻蜓王之前的讲解中完美呈现。
为什么众生皆苦。
俗世中的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人自己与自己的矛盾、斗争、内耗。
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失荣乐……
人的本能，就是万千虫子的集合体。
人的意识，就是轮回中空降过来的灵魂。
两者共同占据一个躯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意识想要奋发、向上。
本能却贪婪、嫉妒、暴戾、残忍……
佛家修行有诸多戒律，便是强化自我的意识，彻底掌控身体中的本能。
能达到这种状态，就是佛！
岳川抬头看向蜻蜓王。
他终于明白这只虫子强大的原因。
蜻蜓王诞生于轮回之前，它的意识就是本能所化，是身体中亿万虫子的集合。
它的躯壳中没有其他意识，先天就是“开悟”状态。
佛家修士一辈子的追求，蜻蜓王与生俱来。
天生的智者，天生的佛！
如此，也就能解释蜻蜓王的强大与智慧了。
这种高度，是人族永远都不可能达到的。
因为轮回诞生之后的人族，本质上都是嫁接产品。
生灵死亡后，灵魂没有散去，而是进入轮回。
听起来仿佛“上天有好生之德”，为万物众生保留了一线生机，让它们能够重新来过。
实际上，通过轮回诞生的生灵就是鸠占鹊巢。
就像是把葫芦嫁接到冬瓜上，让小葫芦变成大葫芦。
但是葫芦必然会疑惑。
我究竟是谁？
我从哪里来？
他努力从冬瓜秧上找答案，却越找越疑惑。
大葫芦尝试着总结自己毕生的经历、修行、感悟，传递给下一代。
后世的小葫芦逐字逐句学习、修炼，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长不成大葫芦。
看到岳川眼睛中明悟的光芒，蜻蜓王哈哈大笑。
“你明白了吧？”
“是！”岳川缓缓点头，动作中有种怪异的淡然、轻松、舒适。
就像佛祖拈花一笑。
不是在对花儿笑，而是在对三千世界说“众生，你们好”。
蜻蜓王接着说道：“轮回——字面意思，就是一个篱笆、栅栏。万物众生，都是轮回圈养的禽畜。”
“轮回，众生平等的歧视和奴役一切生灵。”
“这世上确实有众生平等，无论投生牲畜，还是投生人族，本质都是砧板上的鱼肉。”
“这世上确实有好人好报，就像人族会有意识的筛选优质禽畜做种，给它们更多的资源，让它们更好的繁衍。”
“所以你会发现，万物众生就是一个筛选的过程。”
“越是平和，越是温柔，越是懦弱的生灵，越是在轮回中占据优势，能成为更高等的生灵。”
“不是高等生灵建立了文明，而是文明筛选了自己需要的高等生灵。”
“随着文明的提升，你们人族会越发平和、温柔、懦弱、善良。”
“你们会越来越强化‘意识’，压制‘本能’。”
“你们根本不知道，哪个才是自己，哪个才是自己的根。”
“因为，你们所谓的‘自己’根本不是‘自己’。”
“轮回建立起那一刻，就没有所谓的众生了！”
“你们人族说业力无穷，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些业力究竟是来自人，还是来自轮回？”
“轮回究竟是赋予生命，还是抹杀生命？”
蜻蜓王缓缓来到岳川面前。
三尺！
三寸！
几乎是眼睛贴着眼睛。
打交道这么长时间，蜻蜓王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岳川。
“年轻人，你告诉我，何为——众生！”
岳川张口欲言，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蜻蜓王声音拔高，翅膀也向上做出托举状。
“众，是组成生命的亿万生灵——亿万虫子，而不是轮回！”
“众所生，才是众生！”
“而你们人族的意识、自我，全都是轮回所生！”
“你们——不是众生！”
“轮回建立起来的那一刻，万物众生就已经死了！”
轰！
仿佛一道惊雷砸在岳川脑袋上。
众生！
众生！
众生！
岳川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万千光华在身边绽放、缭绕、扭曲、变幻。
是了，就是这个！
众！
由多变少、由大变小。
由下向上！
最终合一！
这就是“本能”向“意识”衍化的过程。
原来答案一直掩藏在文字中。
香火也是如此。
自己也是如此！
如果天下没有众生，那么，自己就是唯一的众生。
因为，自己真的是万众所生。
岳川拿出判官笔、生死簿。
手掌一翻，轮回玉碟也现了出来。
熟悉的宝贝，却变成了陌生的样子。
蜻蜓王说的是真的吗？
这真的是牲口圈？
人族真的像蜻蜓王说的那样吗？
人们从来没有怀疑过轮回。
就像猪圈里的猪从来不认为给自己喂食的主人会害自己。
人临死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来世还能投胎做人。
如同猪做梦都想一辈子都生活在猪圈里。
这不是人蠢。
而是人的存在时间太短暂了。
他们就像星星之火，稍纵即逝，根本照不亮万古的长夜。
轮回存在的时间太长了。
时间跨度足以碾压人族的历史。
两者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蜻蜓王看了一眼岳川手中的事物，目光平淡、不屑。
岳川收起三样事物，动作中似乎有一丝丝仓促。
“既然轮回有如此弊端，为什么还能延续至今？”
听到这个问题，蜻蜓王哈哈一笑。
它翅膀一扇，重新飞到上方。
“年轻人，你与我站在山巅向下看，你自然可以说泥泞之中的生灵渺小、卑微。”
“但是你想过那些生灵的感受吗？”
“别说他们不知道轮回的真相，便是知道，他们又会如何选择呢？”
“轮回，又何尝不是众生所愿呢？”
岳川沉默了。
选项a：你会死，死后意识消散，所有的一切都化作虚无。
选项b：你会死，但死后意识会脱离躯壳进入轮回，再世为人。
选项a中，你会有万分之一的概率开悟，成佛，超脱生死，不朽不灭。
选项b中，这个概率变成亿万分之一，但是你有无限次重复尝试的机会。
如果是“本能”，必然会选前者。
你可以说本能蠢，但它们的直觉准确得可怕。
别说万分之一，哪怕零，它们也会杀出一条血路，搏出一线生机。
如果是“意识”，必然选择后者。
因为太聪明，太精明。
太会计较得失。
不不不……
岳川摇了摇头。
不应该这么说。
轮回是一个筛选的工具，选择a的生灵都被筛选出去了。
有机会做选择的，都是之前选择了b的生灵。
这个问题，就好像春运时候，记者们总喜欢在火车上采访打工人：你们买到火车票了吗？
得到的答案全都是：买到了。
“那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岳川知道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
问出这个问题，就意味着自己认可了蜻蜓王。
听到答案之后，自己必然会有意无意执行蜻蜓王的意志。
但他还是说了出来。
因为他想要一个方向。
一个可以参考的标准。
大不了反其道而行，蜻蜓王说东，自己就往西。
“年轻人，轮回是一座大山，你们人族，充其量只是山上的一块石头。”
“你们之所以是万物灵长，并非你们这块石头有什么特殊，而是你们恰好位于最高处。”
“你们生来注定不可能离开轮回这座大山，否则等待你们的就是跌入山谷，摔得粉碎。”
“或者……被其他石头取代！”
“这是你们的宿命！”
岳川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想到蜻蜓王拒绝回答。
它是不是预判到自己的预判了？
“不！我不这么认为！”岳川冷哼一声，“什么宿命？我们早已超脱时间、空间，你却跟我说宿命！”
蜻蜓王打断岳川，“年轻人，在抵达更高层次世界之前，我们都是宿命中的蝼蚁，只有超脱……”
停停停！
岳川连忙做了个打断的手势。
原来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蜻蜓王瞬间沉默，似乎在检讨自己刚才的急切。
沉稳了不知多少亿万年，怎么还耐不住性子呢？
岳川起身，在周围踱来踱去。
原本是无意识的行为。
可是走了一段距离，岳川感受到无形的羁绊。
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走了不知有多远。
周围一片空洞，一片空白。
根本看不见蜻蜓王、小白蛇。
岳川循着羁绊向回走去。
终于，他再次看到了小白蛇，也看到了蜻蜓王。
岳川迟疑了一下。
蜻蜓王见状，说道：“我告诉过你，不要单独一个人进来这里，现在明白了吧？”
岳川点了点头，“刚才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你自己头也不回往前走，叫你也不回应。”
“你可以拦住我。”
“拦住你？你不怕我也彻底迷失吗？”
岳川感到不可思议。
自己刚才也没走几步啊，怎么会迷失？
“你们人族有句话：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里是混沌的残留，是世界的原初，这里的毫厘，远不止千里！”
原来如此。
岳川下意识的想要抬脚。
想了想，又收回来。
坐到小白蛇身边，岳川仔细思考刚才的感悟。
如何破解轮回弊端。
刚才隐隐中想到了什么，可是……被打断了……
很快，岳川又沉浸到刚才的思考状态。
与刚才不同的是，岳川这一次坐在原地，没有走动。
回溯刚才的一切。
所有的念头，再度涌现。
只是念头越多，互相排列、组合也就越复杂，触发的灵感和思维方向也就越多变。
想要重新找到刚才的思路，无异于大海捞针。
岳川终于明白“众生”的含义。
也明白所谓灵感，只是自己“众”中某一个虫子的呐喊。
不知何时，岳川感觉到手上一沉。
却是小白蛇醒了过来，挺着肚子表示自己饿饿。
“好吧，我们回去。”
许久之后……
蜻蜓王看着空洞的景象也化作金光消失不见。
蜀中洞府，小白蛇就像饿死鬼投胎，逮着鸡蛋使劲祸祸。
它的肚子就像无底洞，怎么都不会填满。
岳川顿时自责起来。
自己是思考了多久啊，看把孩子饿得。
也就龙蛇一族比较耐饿，换成其他生灵，怕是早就嘎了。
柳一见岳川愁眉不展，再看柳七古怪的模样，顿时担忧起来。
“师父，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了吗？”
岳川叹息一声，大致讲述起自己和蜻蜓王的对话。
柳家不是外人，自然无需向他们保密。
岳川也希望能从柳家众人这里得到一些灵感和启发，说不定能帮自己找到之前的思路。
或者指出其他的路。
“轮回立，众生灭！”
“我们人族是完全依附于轮回诞生、存在，也自然而然受到轮回的制约、钳制。”
“人族……前方无路……”
“人人如龙，可能只是一种奢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