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洞府，岳川席地而坐，向柳家众人讲述方才的事情。
本以为众人听了之后，应该像自己一样皱眉苦思。
不料，柳家众人表情古怪，眼神闪烁。
那光芒跳动的模样，就像刀刃上绽放的霜花。
就连平常反应慢半拍、脑回路短半截的青色巨蟒也兴奋的吐着信子。
岳川惊讶，“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柳一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说道：“师父，照您这么说，我们柳家被囚禁在此，反而因祸得福了？”
其他几人互相对视。
那一瞬间，他们全都精神焕发，身形舒展。
一种奇特的气质由内而外散发出来。
岳川诧异。
“什么意思？等等，你说什么……”
关于柳家的种种浮现心头，岳川顿时恍然大悟。
“大禹囚禁你们，原来是这样……”
“天降洪水，龙蛇大兴！原来是这个意思……”
“难怪，难怪……”
这一刻，岳川终于明白，为什么同样是五大仙家，同样是精怪出身，柳家的实力却独一档的强大。
柳家姐弟几人，全都有自己的天赋神通。
柳一精擅术法，任何法术都能使用得出神入化，堪称融会贯通。
柳二虽然不擅长术法，但是力大无穷，法天象地，战斗天赋无可挑剔。
柳三天生异瞳，除了千里眼，还能看破虚幻，直指本质。
柳四、柳五能掌控水火，天生的水火神通。
柳六青色巨蟒还没化形，但是一身鳞甲金刚不坏，特别皮实。
柳七就是小白蛇，现在还是幼年期，却已经能够穿梭空间，自由出入“龙穴”。
这些天赋神通，随便一样都能惊艳当代，横压一世。
柳家却有七个。
岳川本以为是龙蛇一族血脉强大，根脚不凡。
然而上古时代比龙蛇一族强大的生灵多了去，为什么偏偏柳家如此天赋异禀？
现在，岳川明白了。
龙蛇一族被人皇封印在蜀中洞穴两千年。
结合山川地貌布置阵法，又有补天石雕琢的大禹石刻当做阵眼。
更有人皇口谕加持封镇。
洞穴的封印隔绝内外，饶是龙蛇一族实力强大，也无法突破。
同样的，外界任何事物也无法进入封印中。
其中就包括轮回的力量。
也就是说，两千年的时间里，龙蛇一族摆脱了轮回。
所有的后代都是纯粹由本能诞生意识，而非轮回的灵魂。
龙蛇一族与蜻蜓王一样，都是拥有全完自我的开悟者。
他们是真正的“众生”！
真正的“万众一心”！
所以他们生来强大，寿命悠长，潜力无穷。
岳川又想到大禹说的大洪水真相。
天命有言“龙的传人”。
当时包括人皇在内的所有人族都认为，这是龙蛇一族将取代人族。
恰逢大洪水爆发，生灵涂炭。
反而龙蛇一族借大洪水走蛟冲海，化龙成型。
于是人族给龙蛇一族定罪，杀的杀，囚禁的囚禁。
龙蛇一族被连根拔起。
现在，岳川重新解读“龙的传人”。
不是人族，不是龙蛇一族。
“龙”指的是龙脉，是山川江河的气运。
人应该秉气运诞生，而非轮回。
世界意志在提醒人皇这个气运承载者。
只可惜，后者学艺不精，理解错了。
柳一躬身拜下。
“师父，说到被囚禁，我们的经验实在太多了。”
“结合您方才讲述的‘轮回立，众生亡’，徒儿觉得，我们柳家的经历，可以为师父提供参考。”
“师父所虑，不过是万物众生自行诞生意识后，性情暴戾、心思阴暗、对天下万物造成破坏、灾难。”
“但是，师父看我们几人，可曾有半点劣迹？”
听到这话，柳家其他几人纷纷挺直腰杆，仿佛等待检阅的士兵。
他们想让岳川看到自己最真实、最本质的一面，而不是流言蜚语描绘的形象。
岳川点了点头。
确实如此。
柳家深受磨难，那叫一个苦大仇深。
可他们并没有表现出毁灭世界的反人类倾向。
相反，他们为了解除身上“不得成道”的人皇封印，积极入世寻找人皇。
当他们发现帝辛殒命，人间再无人皇。
龙蛇一族便想辅佐出一个人皇，让人皇为自己解封。
从始至终，他们都没想过复仇，更没想过毁灭人间。
柳一接着说道：“师父，我们中确实有小六那样脑瓜不太灵光的，但总体而言，我们还是通人性、知人心的。”
青色巨蟒脑袋上浮现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我？脑袋不灵光？
怎么可能！
但是看了一眼姐姐、哥哥们化为人形后英俊帅气的模样。
再看看自己这水桶腰。
努力了六百年，还是没有一点改变。
青色巨蟒十分笃定的点了点头。
姐姐说得对，跟她比起来，自己的脑瓜确实不太灵光。
岳川哈哈一笑。
他知道，不是青色巨蟒愚笨，而是……怎么说呢……
柳一他们太优秀了，显得青色巨蟒很逊色。
实际上，外面的精怪，全都有些呆头呆脑的。
说话、做事，都显得像小孩一样幼稚。
但有时候，它们又会语出惊人，说的话充满了大道理。
它们非但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反而认为事实本该如此。
“好了，小青也很优秀，最重要的是，小青优秀的同时还很努力。”
青色巨蟒顿时得意起来，“师父说得对，还是师父了解我。”
岳川打趣道：“那你说说，如何破解轮回之道，如何实现人人如龙的追求呢？”
柳一等人见状，全都嘴角勾起。
他们不觉得小六能回答出这种高深的问题。
青色巨蟒晃着脑袋想了想，“师父，这还用说嘛？”
不等岳川说话，柳一便重重点头，“当然！”
“原来姐姐也这么想？”青色巨蟒闻言大喜，底气倍增，“师父，您不是掌握着轮回吗？轮回怎么运转还不是您说了算？关了它就是啊！”
这……
柳一张了张嘴。
她本想说“我跟你想的不一样”。
但是听了青色巨蟒的话，柳一满心震撼，瞳孔都缩成一条线。
其他人也都浑身剧震，难以置信的看着青色巨蟒。
岳川脸上笑容凝固。
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场，岳川都想抽自己两巴掌了。
是啊！
自己掌握着轮回之力，轮回怎么运转，自己就是不能完全掌控，至少也能局部影响。
就算轮回真是一个牲口圈，自己也是掌握着钥匙的管理员。
随便划拉几个出去，那不是基本操作么。
真是聪明人心思多。
自己总想着世界毁灭、人族未来之类的东西，却忘记了最基本、最简单的。
当科学家研究，怎么撕裂空间，穿过壁障抵达彼岸的时候。
一个路人轻飘飘说道：你们不能架一座桥吗？
柳一问道：“这是你想出来的？”
柳六得意的昂着头，“这还用想？”
岳川又问道：“小六说的很对，这根本不用想。但是现在有一个需要想的问题——通过轮回诞生的，已经繁衍了数千年的人们，该怎么办？”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其实，世界意志已经给出了答案：大洪水！
把这一批有瑕疵的人清理掉不就行了吗？
但是身为人族，身为人族香火凝聚的“众生”，岳川做不到。
柳一等人也集体蹙眉。
最好的方法就是让这一批人自然衰老，陆续凋零。
但这也意味着要计划生育，不断缩减出生人口。
让人族消灭自己的后代，为其他异族腾出生存空间，让出生存资源。
这种事必须哄，必须骗。
必须用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和借口。
否则，让人们知道了背后的目的，他们肯定不干。
去他娘的人人如龙，我们只想活着，我们只想做我们自己。
什么提升，什么蜕变，都他娘的扯淡。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柳一摇头。
这事不好办。
其他人也纷纷摇头。
这事办不好。
青色巨蟒左看看，右看看。
发现其他人都说不出来，它顿时摇头晃脑。
“这事好办！”
岳川略有些期待的问道：“怎么办？”
“师父，你刚才说的意思是，人们的身体和意识不太契合，就像大脚穿小鞋。”
“可师父您一味地想着把脚切小点，而不是给他们换一双大鞋子。”
“就算找不来合适的鞋子，那就光脚呗？反正我们从来不穿鞋。”
其他几人纷纷咳嗽。
“小六闭嘴！胡说八道什么，我们不穿鞋是因为没必要。”
“就是，我们平常都是用本体，根本没法穿鞋。”
“穿鞋子是为了走路，我们都御剑飞行了，还穿什么鞋子？”
柳一竖起手掌，随即转向岳川。
“师父，小六说的好像有些道理。”
岳川兴奋的一拍大腿，“何止是有道理，简直就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既然灵魂和身体不契合，有着先天的缺陷。
那让它们契合就是啊。
身体的本能，就是各种需求、欲望的集合体。
吃喝拉撒睡，再加上繁衍。
佛家讲究戒律，克制各种欲望，寻求精神的开悟、超脱。
道家讲究自然，爱谁谁、爱咋咋，惹道爷不开心灭了你！
这两个流派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大上。
究其根本，就是对待“本能”的两种观点。
前者堵！
后者疏！
孰优孰劣，这就得问大禹了。
只是后面，各种五花八门的人给佛道套上一层层光环、滤镜，增加各种复杂的体系、设定。
以至于人们不明就里，整天浑浑噩噩的吃斋、念经。
也就再也看不到清，甚至看不见佛道的本质。
修道之人，讲究一个率性而为。
这不能做，那不能说，干什么事都瞻前顾后，怕这怕那。
还修个屁的道！
修佛也一样。
本质上就是对心灵的磨砺。
割肉饲鹰，就是“意识”向“本能”的让步。
意识占据了本能的血肉之躯，通过归还一部分血肉，来与本能达成和解、和平、和谐。
双方共融共通，达成大圆满。
结果，佛门抛却本质，整天研究建造高大的佛像，给佛像镀上厚厚的金身。
这何止是本末倒置。
这一刻，岳川明白了一个道理。
中原世界所有的修行流派，本质上都是一个事物——修心！
所以才会有儒释道三教一家的说法。
两千年后，将会有一个集大成者，创立心学。
一切修行，一切追求，都是对心灵的探索，对心灵的抚慰，对心灵的超脱。
身体不是人的根本，灵魂也不是。
心灵才是！
佛家说，身体是臭皮囊。
说明他们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知道跟身体继续僵持、消耗，无济于事。
道家也有羽化飞升、兵解成圣。
如佛祖、道祖这种大智慧、大毅力者，能够达成心灵圆满。
次一等的人，就只能一刀两断，各自超脱。
这就是青色巨蟒说的：既然找不到合适的鞋，那就光脚呗。
鬼物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吗？
但是让天下人自我了解，集体变成鬼物，岳川实在做不出来。
“小青，天下人……”
“哎呀，师父您别说了，我知道您要问什么，不就是找不到合适的鞋，又不想光脚嘛！”
岳川无语，这小丫头片子都学会抢答了。
青色巨蟒抬起尾巴甩了甩。
“多简单啊，像我们一样，生出一层鳞片不就行了？”
“鳞片鞋子坏了，那就继续生出新的鳞片啊！”
“我们能蜕皮，他们也可以啊，鳞鞋不合脚就蜕掉，换季了就蜕掉，款式不好看了就蜕掉……”
“还省钱哩！”
这话听着很荒诞，但是岳川每一个字都仔细听，每一句话都仔细想。
人的身体和灵魂不契合。
人体本能中的需求、欲望，总是被压制，被束缚。
更是发展到“存天理，灭人欲”。
礼仪、道德、廉耻、律法……
每一样都是五彩斑斓的丝线。
但是它们搓在一起就成了勒紧脖颈的绳索。
深深地嵌入肉中，缠在骨子里。
心灵每次活动都会收紧、收紧，再收紧。
这就是鞋不合脚。
错的不是脚，是天下！
不穿高跟鞋的人都说高跟鞋好，穿高跟鞋的人强忍着不适甚至痛苦。
一边对不穿高跟鞋的人谄媚逢迎。
一边劝自己这是为了身材，为了气质，为了形象。
错的不是脚，是天下人的观念！
真正的修行，就是看到束缚，挣脱束缚，还身体和心灵以自由。
身体从来不是心灵的束缚，需求和欲望也并不可耻、可憎。
只是心灵与身体日复一日相煎、相杀，铸成了自己的牢笼。